後來,豬兄學會了汽笛叫,這個本領給它招來了麻煩。
我們那裏有座糖廠,中午要鳴一次汽笛,讓工人換班。我們隊下地幹活時,聽見這次汽笛響就收工回來。我的豬兄每天上午十點鍾總要跳到房上學汽笛,地裏的人聽見它叫就回來——這可比糖廠鳴笛早了一個半小時。坦白地說,這不能全怪豬兄,它畢竟不是鍋爐,叫起來和汽笛還有些區別,但老鄉們卻硬說聽不出來。領導們因此開了一個會,把它定成了破壞春耕的壞分子,要對它采取專政手段——會議的精神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不為它擔憂——因為假如專政是指繩索和殺豬刀的話,那是一點門都沒有的。以前的領導也不是沒試過,一百人也逮不住它。狗也沒用:豬兄跑起來像顆魚雷,能把狗撞出一丈開外。誰知這回是動了真格的,指導員帶了二十幾個人,手拿五四式手槍;副指導員帶了十幾人,手持看青的火槍,分兩路在豬場外的空地上兜捕它。這就使我陷入了內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該舞起兩把殺豬刀衝出去,和它並肩戰鬥,但我又覺得這樣做太過驚世駭俗——它畢竟是隻豬啊;還有一個理由,我不敢對抗領導,我懷疑這才是問題之所在。總之,我在一邊看著。豬兄的鎮定使我佩服至極:它很冷靜地躲在手槍和火槍的連線之內,任憑人喊狗咬,不離那條線。這樣,拿手槍的人開火就會把拿火槍的打死,反之亦然;兩頭同時開火,兩頭都會被打死。至於它,因為目標小,多半沒事。就這樣連兜了幾個圈子,它找到了一個空子,一頭撞出去了,跑得瀟灑至極。以後我在甘蔗地裏還見過它一次,它長出獠牙,還認得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這種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讚成它對心懷叵測的人保持距離。
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隻特立獨行的豬。
心香一瓣
這是最能體現王小波作品風格的一篇文章。幽默詼諧的筆觸,反映的卻是嚴肅重大的社會主題。
聯係20世紀80年代的曆史語境,不難體驗作者筆下這頭“豬”的複雜內涵:一方麵,它代表了個性和野性,具有一種反抗規範的意義;另一方麵,它隻有反抗的姿態,卻缺乏反抗的能力。
這呈現了那個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尷尬處境。
真正的知識分子,就應該無視生活的設置,保持自己思想和人格的獨立,總是比普通民眾更深刻地洞察到社會的病症;一個民主的社會,不應該讓社會規範的設置走向極端,否則隻會製造悲劇和荒誕。
返璞歸真,順其自然,才是動物世界乃至人類社會的大勢所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