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內斯特:唐胡立安……狄歐德拉……(心不在焉地招呼,坐在桌子旁,默然沉思。)

胡立安:怎麼回事?(趨前靠近他。)葉內斯特:沒事。

胡立安:你的表情似乎有事,你的舉動似乎在掩飾。有苦衷?

葉內斯特:胡說!

胡立安:不高興?

葉內斯特:沒有。

胡立安:是我讓你討厭?

葉內斯特:你叫人討厭!老天爺啊!

(站起來,靠近他,一麵說著。)不!你的熱情在沸騰,你的友誼是公正無私。

一眼瞧見我,就看透我的心思。

是,先生,我有心事;我就一一向你傾訴。

唐胡立安,請您原諒,而你也是一樣。多多包涵!(向狄歐德拉。)我是瘋人,小孩,不受歡迎的家夥;坦白地說,不值得你的關懷,不值得你的熱愛,有此父親,有此姊妹,應該是幸福,不必為明日而焦慮,然而,我卻有個歪想,認為那是被迫的。如果開誠坦言,真叫我靦腆……但願你們了解……事實是如此,你們明白得很,我的處境與事實不符,住於此地,接受施舍。(激動。)狄歐德拉:話是……

葉內斯特:狄歐德拉……

狄歐德拉:你冒犯了我們。

葉內斯特:是,夫人。我出言無狀;但事實是如此。

胡立安:坦白告訴你,那可不是。

論及施舍,並且毫不吝嗇,在這屋頂下的人,那並不是你,是我。

葉內斯特:我了解,先生,兩個生死之交。

朋友的一段曆史,他們的情誼非我的言語能細訴,而我不願提及這段故事。

您尊敬先父,賦予高尚的品格;而我蒙庇蔭而沾澤,玷汙了他的高潔。

我還年輕,唐胡立安,縱然身無一技之長,猶能自立謀生,三餐糊口尚不至於挨餓,這或許是自負,或許是瘋狂?

我不知,理智還沒辨明;然而先父的遺言,時刻耿耿於懷未敢或忘:

“力之不足,盡力充實;立之有餘,自立立人。”

胡立安:總而言之,我的恩惠,使你自感慚愧,使你自卑氣餒;你把朋友視為討厭的債權人。

狄歐德拉:您是以理性來衡量;葉內斯特,您博學多識,然而請您再三思:

這件事,心懂得比腦多,感情比理智更清楚。

胡立安:那目空無人的傲骨,家父比你更淩厲。

狄歐德拉:以我個人的推想,當時的友誼是另一樁事。

葉內斯特:狄歐德拉!

狄歐德拉:你有高貴的情操。

葉內斯特:事實表明,我是不知好歹的人,麻木不仁的人,我知道……唐胡立安,我深感抱歉。

(異常激動。)胡立安:(向狄歐德拉,談論葉內斯特。)他的腦袋是座冶爐!

狄歐德拉:(向胡立安,也同樣談葉內斯特。)他真不懂世故!

胡立安:沒錯,聖人和拘謹人,溺死於水坑。

葉內斯特:(表情憂悒。)何謂人生?我不懂,人生的路途上也未曾遇過。

誠然;然而不知為何,對人生,我敬畏又惶恐。

難道在這世界大蓄水裏,如同身臨波濤洶湧的大海,我會淹沒?

戰戰兢兢,我不否認,世界比大海更為凶險。

大海浩瀚,伸向無際無邊,直到細沙飄散劃出界限;蓄水池一望無垠,隻要有空隙,它就無所不在。

麵對大海滾滾波浪,舉起男性的胳臂勇敢抵擋;麵對霧氣飄渺四散,束手自縛無能為力抵抗。

而我,假使不得不俯首稱臣,決不怨天尤人,生命到了盡頭的那一刻,惟一的希望,惟一的要求,認清自己的立場,如此而已,大海要吞噬我,隨它來,或以利劍來傷害,或以巨石來壓蓋。

不能稱心如意的忐忑心緒,龐大的形體與憤怒就在眼前,壓頂擊潰也不眨眼逃避,死神奪魂也不呻吟哀鳴。

心胸坦蕩毋須耿耿於懷,光明磊落何懼之有?

四周的氣氛充滿殺人的仇恨。

胡立安:(向狄歐德拉。)不是跟你說過?他失去了理智!

狄歐德拉:那麼,葉內斯特,我們該怎麼辦?

胡立安:目前我們的所做所為,你是做何感想?

葉內斯特:先生。環顧我當前的處境,身寄此地,受嗬護,被收容,一切所想所思的,是你們無微不至為我盡心盡力:

驅車帶我遊覽卡斯底亞名勝古跡,有時狄歐德拉,有時梅兒西底絲做伴,迎晨曦啟程赴皇家劇院,席坐豪華包廂,狩獵馳騁於牧場,朝夕待如上賓擁坐首席,縱然樂善好施誠懇相待,先生,衡量細想這一切,於我,於你,不論誰,難免心中會有疑問:

“他是誰?”

“是債主?”“看起來又不是。”

“是秘書?”“也不是。”

“是同事?”“倘使是同事,不在機關裏做事。”

心裏必定在納悶。

胡立安:決無任何人,會有此心思。

葉內斯特:請聽我說……

胡立安:請你說說那是誰。

葉內斯特……先生……

胡立安:隻要你能說出一個。

葉內斯特:此事並不難;那個人就住在三樓房間。

胡立安:叫什麼名字?

葉內斯特:唐謝維洛。

胡立安:我的兄弟?

葉內斯特:就是他;你的手足。

難道還不夠?梅兒西底絲女士,他的賢媳婦和女主人。

還有?貝比多。

現在你們該怎麼說?

胡立安:(生氣。)請聽我說,我發誓,但不是詛咒,“他”,一板一眼,難得一見;“她”,叨叨不休永遠是饒舌,而那小孩隻會搖旗呐喊。

葉內斯特:請你再說一遍。

胡立安:沒什麼:

那些話僅在吹毛求疵。

世上有不少德高望重的人,也有眼光遠大,高尚的懿行,他們不在乎芝麻小事;當蜚長流短愈滾愈大,惡言中傷的話使他更突出,更偉大,也更顯得高人一等。

葉內斯特:那是高風亮節之人,胸懷磊落,將心比心視人人皆君子;而我卻也有所聞,交頭接耳,街頭巷尾的傳聞,是居心叵測或人雲亦雲,開始是一派胡言亂語,而結果變成一片真理。

惡言惡語眾口鑠金,描得我們罪行昭彰;是過去的累積,或是無中生有層層疊起?

一旦蓋上汙黑的戳記,罪行就有明顯的痕跡,或從無有中開始孕育,豈非變成犯錯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