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十三 記薩鎮冰先生(2 / 2)

薩先生和他的太太陳夫人,伉儷甚篤。有一次他在煙台臥病,陳夫人從威海衛趕來視疾,被他辭了回去,人都說他不近人情。而自他三十六歲,夫人去世後,就將子女寄養嶽家,鰥居終身。人問他為何不續弦,他說:"天下若再有一個女子,和我太太一樣的我就娶。"——(按薩公子即今鐵道部司長薩福鈞先生,女公子適陳氏。)

他的個人生活,尤其清簡,洋服從來沒有上過身,也從未穿過皮棉衣服,平常總是布鞋布襪,呢袍呢馬褂。自奉極薄,一生沒有做過壽,也不受人的禮。沒有一切的嗜好,打牌是千載難逢的事,萬不得已坐下時,輸贏也都用銅子。

他住屋子,總是租那很破敝的,自己替房東來修理,栽花草,鋪雙重磚地,開門辟戶。屋中陳設也極簡單,環堵蕭然。他做海軍副大臣時,在北平西城曾買了一所小房,南下後就把這所小房送給了一位同學。在福建省長任內,住前清總督衙門,地方極大,他隻留下幾間辦公室,其餘的連箭道一並拆掉,通成一條大街,至今人稱肅威路,因為他是肅威將軍。

"肅威"兩字,不足為薩先生的考語,他實是一個極風趣極灑脫的人。生平喜歡小宴會,三五個朋友吃便飯,他最高興。所以遇有任何團體公請他,他總是零碎的還禮,他說:

"客人太多時,主人不容易應酬得周到,不如小宴會,倒能賓主盡歡。"請客時一切肴饌設備,總是自己檢點,務要整齊清潔。也喜歡宴請西國朋友。屋中陳設雖然簡單,卻常常改換式樣。自己的一切用物文玩,知道別人喜歡,立刻就送了人,送禮的時候,也是自己登門去送,從來不用仆役。

他寫信極其詳細周到,月日地址,每信都有,字跡秀楷,也喜作詩,與父親常有唱和之作。他平常主張海軍學校不請漢文教員,理由是文人頹放,不可使青年軍人,沾染上腐敗的習氣。他說:"我從十二歲就入軍校,可是漢文也夠用的,文字貴在自修,不在乎學作八股式的無性靈的文章。"我還能背誦他的一首在平漢車上作的七絕,是:"曉發襄江尚未寒,夜過榮澤覺衣單,黃河橋上輕車渡,月照中流好共看。"我覺得末兩句真是充分的表現了他那清潔超絕的人格!

我有二十多年沒有看見他了,至今記憶中還有幾件不能磨滅的事:在我五六歲時候,他到煙台視察,住海軍練營,一天下午父親請他來家吃晚飯,約定是七時,到六時五十五分,父親便帶我到門口去等,說:"薩軍門是謹守時刻的,他常是早幾分鍾到主人門口,到時候才進來,我們不可使他久候。"

我們走了出去,果然看見他穿著青呢袍,笑容滿麵的站在門口。

他又非常的溫恭周到,有一次到我們家裏來談公事,裏麵端出點心來,是母親自己做的,父親無意中告訴了他。談完公事,走到門口,又回來殷勤的說:"請你謝謝你的太太,今天的點心真是好吃。"

父親的客廳裏,字畫向來很少,因為他不是鑒賞家,相片也很少,因為他的朋友不多。而南下北上搬了幾次家,客廳總掛有薩先生的相片,和他寫贈的一副對聯,是"窮達盡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

聽說他老人家現在福州居住,賣字作公益事業。災區的放賑,總是他的事,因為在閩省赤區中,別人走不過的,隻有他能通行無阻。在福州下渡,他用海軍界的捐款,辦了一個模範村,村民愛他如父母,為他建了一亭,逢時過節,都來拜訪,臘八節,大家也給他熬些臘八粥,送到家去。

此外還有許多從朋友處聽來的關於薩先生的事,都是極可珍貴的材料。夜深人倦,恕我不再記述了,橫豎我是想寫他的傳記的,許多事不妨留在後來寫。在此我隻要說我的感想:前些日子看到行政院"澄清貪汙"的命令,使我矍然的覺出今日的貪汙官吏之多,擅用公物,雖賢者不免,因為這已是微之又微的常事了!最使我失望的是我們的朋友中間,與公家發生關係者,也有的以占公家的便宜為能事,互相標榜誇說,這種風氣已經養成,我們凋敝絕頂的邦家,更何堪這大小零碎的剝削!

我不願提出我所耳聞目擊的無數種種的貪汙事實,我隻願高捧出一個清廉高峻的人格,使我們那些與貪汙奮鬥的朋友們,抬頭望時,不生寂寞之感。

在此我敬謹遙祝他老人家長壽安康。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