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墮落到和這些人為伍,把這些每天的工友和我快樂童年時代裏那些夥伴比較一下,眼看我那成為有學問有名望的人物的希望在我胸中破滅,我靈魂深處的痛苦是無法言表的。我當時那種完全被人遺忘和沒有希望的感覺,在我所處的地位上所感受的屈辱,深深壓迫著我,我相信我過去所學的、所想的、所愛好的、引起我們想和競爭心的一切,正在一點一點地離我而去並永不複返,我那年輕的心因之所感受的痛苦是無法訴諸文字的。我整個身心所忍受的悲痛和屈辱是如此巨大,即使到了現在,我已出了名,受到別人敬愛,生活愉快,在睡夢中我仍常忘掉我有愛妻和嬌女,甚至忘掉自己已成人,好像又孤苦伶仃地回到那段歲月中了。”我們在《大衛·科波菲爾》可以很容易地找出對這段經曆的詳細描述,不過鞋油店換成了“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當我們讀到小大衛發現自己要和米克·沃克爾和白粉、土豆為伴時,他深感痛苦,淚水掉進了他洗瓶子的水中,這時,我們聯想到作者的經曆時,怎麼不為之心動、落淚?我記得,當譯到這一段時,我幾乎無法控製自己寫下去,淚水幾次把稿紙打濕。我覺得我聽到了那個孩子心底的呻吟——和嘶喊不同,這呻吟撥動了人心底的細弦,使其顫抖,就像眼看一株弱小的嫩芽在暴虐中無力掙紮,自己卻無能為力又不能不看一樣的讓人心碎。幼小心靈受的創傷比饑饉、疾病甚至夭亡還可怕,狄更斯深深認識到了這點,他在後來做了努力,想用筆來創造美好的人際關係、溫情脈脈的家庭生活,但往往效果不佳,而他自己的生活也因這創傷演繹了一段又一段悲劇,這些都已由批評家們作過介紹了。不幸的童年卻又成了狄更斯的一筆財富,他不僅因此了解了倫敦下層社會,還以其經曆為素材寫成了這部深受讀者喜愛的《大衛·科波菲爾》——盡管許多批評家持有這樣或那樣的意見。
如前所述,這部小說中有許多查爾斯·狄更斯的“自我”,所以雖然狄更斯反對人們把這本書說成他的自傳,而研究狄更斯的學者仍將其作為主要資料來源。了解了狄更斯的童年後,我們也對這本書的創作素材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這本書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狄更斯的童年,可是卻有一點明顯與狄更斯生世不符,那就是大衛出生時已喪父,九歲時又喪母。而狄更斯寫這部書時(一八四九年動筆,一八五一年完成),其父母均健在。在狄更斯的小說中,偶或會有完整的家庭,但決不會有正常的家庭關係;在他的小說中,主人公往往是孤兒。也許這正是他心底深處對父母不滿而生的反感,借書來做反抗。而在這本《大衛·科波菲爾》裏,孤兒就更多了——主人公,蘿莎·達特爾,瑪莎,特拉德爾,愛米麗,斯梯福茲,尤來亞,安妮·斯特朗,愛妮絲,朵拉,甚至大衛的母親克拉拉·科波菲爾,還有那個忠心耿耿的漢姆,他們不是幼年便父母雙亡就是失父或失母,都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
在狄更斯筆下,這個世界上的正常家庭關係變成很珍稀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了。孤兒們在這樣一個變幻無常的世界上需要什麼?當然是安全感和被愛的感受。在狄更斯筆下,給能予孩子安全感、能給予愛護的、能教誨兒女的全不是父母,而是父母之外的人,如在《大衛·科波菲爾》中的皮果提先生、姨奶奶等。總是有這樣的人物給孤兒提供一個避難所,讓無助的孤兒能在那裏棲身、得到教育、得到愛撫。
弗洛依德對《大衛·科波菲爾》非常感興趣,並因這本書而對書的作者“深感欽敬”,其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本書對父母和孩子的關係做了很出色的表現。狄更斯本人也許根本不像勞倫斯那樣意識到潛意識裏的對父親的反抗和對母親的依戀,但讀這本書,我們可以深深感到:活著的父親幾乎都不是好父親,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斷送兒女前程;而活著的母親盡管也都不是好母親,但她們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她們善良,盡管她們不是那麼有學識。大衛的婚事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證明。大衛愛朵拉,就因為後者和他母親一樣也是一個好看而沒頭腦的大娃娃,她和他母親的優點一樣,缺點也相同,所以成了大衛心目中母親的替代。後來,愛妮絲出現,更多地取代了一個有理智、高智力的父親地位。因為狄更斯不自覺地把自己對生活的感受融入了寫作,他一直希望得到母親多多的關注和愛撫,也希望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嚴肅認真、有責任感的家長。
所以,從人物關係處理方麵來看,我們可以說《大衛·科波菲爾》也集中表現了查爾斯·狄更斯對家庭的看法和理想,無不留下悲慘童年的烙印。
寫這本書之前,狄更斯已寫出七部長篇和許多中短篇,成為一個聲譽很高的作家了(這就難怪書中的大衛看來也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作者)。他的藝術手法也更趨熟練,可謂“爐火純青”。和以前的七部長篇一樣,這本書是以連載方式一章章寫,一章章刊出的;所以幾乎每一章都可自成一個故事。但和以前的小說不同之處在於:它經過了較長的醞釀階段。一八四七年,福斯特看了狄更斯的自傳後,就認為可以寫成部小說,並建議狄更斯這麼做。狄更斯答允考慮這建議,但兩年後方動筆。這兩年裏,他當然也對書的情節、主線有過推敲,但按他的風格來看,這並不是他遲遲不動筆的主要原因(他一貫信手寫去,並無詳細計劃或固定路子,而是聽憑自己創作衝動,在紙上狂舞。一句話,他有主導思想,但無構思)。我認為遲遲不動筆的原因是他怕回憶的痛苦。他在《自傳》中這麼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