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鎮子上高小,我的頭還是回去母親剃。那時城市裏的分頭、背頭才開始流傳到農村。同班的學生大部分留起了分頭,可我都當了班長,頭上還頂著個“茶壺蓋兒”。那是農村兒童一種古老的發式,像電影《少林小子》那幫孩子那樣,腦袋周圍剃光,脖子後頭剪一綹“九十毛”,頭頂上留巴掌大一塊桃形長發,像女人的劉海兒一樣搭拉在腦門,據說桃形取壽的意思,是為了孩子成人,一般都從胎毛留到八九歲,又叫“桃兒”。而且母親連我們的乳名也叫老桃。小時候,我愛我的桃兒,母親常常把它梳成朝天一炷香,還紮上紅頭繩,插上一朵野花。長大了,我不喜歡它了,越看人家頭上的頭發越精神,越看自己的桃兒越寒磣,哭鬧著要把桃兒換成分頭。母親說什麼也不答應,有一天我自己拿剪刀要剪掉它,這一下可犯了母親的大忌諱。她像發了瘋一樣撲過來,奪了我手中的剪子,抱起我失聲慟哭起來,哭得那樣傷心。
我頭上的桃兒是母親的命根子,根根頭發都牽動著母親那顆傷痕斑斑的心。
我是家裏的獨根苗。父親是當地很出名的八路軍連長,在我落生十四天時壯烈犧牲了。敵人揚言斬草除根,到處追捕我們母子。母親抱著我東躲西藏,流浪四五個縣,後來被抗日縣政府收留,所以我繈褓裏就跟著過遊擊生活,1942年環境殘酷,寄養到舅父家裏。母親月子裏飽經驚嚇,沒有奶水,我靠高粱糊糊喂大,又黃又瘦。母親20多歲守寡,守著我這一根弱苗,生怕有個閃失,對不住父親。一年到頭苦扒苦業,連明徹夜紡花織布,維係我的生命。沒辦法就求救於迷信,作為精神支柱。從小相依為命,我也最愛我的母親了。以後,我再也不敢觸動自己頭上一根毫毛了,那個桃兒就叫它長到老吧。
1952年暑假,我考上了隆堯省立中學。全班50名學生年歲相差很大,大的胡子拉茬,已經有了老婆孩子。小的鼻涕滴答,晚上還尿床。排起隊來,由高而低,一條斜線。報起數來,有的甕聲甕氣,有的奶聲奶氣,好像風琴上一排琴鍵發出的不同音階。懂事的大哥哥,淘氣的小弟弟,相處得很好,其中也少不了青少年們特有的頑皮、戲鬧。
開學半月以後,同學們戲鬧的眼光集中到我頭上的帽子了。我的帽子並不特別,是家做的紫花土布帽子。特別的是,我的帽子一天24小時總捂在頭上。同學們好奇,冷不防地來摘,可我也機靈得很,雙手抱頭死死不放,就連晚上睡覺也保持著高度警惕。慢慢地,背後議論起來。有的猜我可能是花木蘭女扮男裝,有的猜可能是頭上有禿瘡,手腳收斂起來。過了幾天,他們又私下研究起來,看我發育不像閨女,也不像禿子,兩鬢搭拉下來的頭發又黑又亮。
有一天,班長通知我去學生會理發室,說是要衛生大檢查。不合格的大會批評。我憂心忡忡地跟在班長後麵,來到一座八角亭改裝的屋子裏,紮下頭再也抬不起來,心通通地跳,汗呼呼地冒,聽門外嘁嘁喳喳有人議論。叫號到我了,班長扶我到椅子上坐下,我又下意識地雙手抱起頭來,麻臉的理發員眨了眨眼,說是歇一會兒,卷起旱煙抽起來。忽然,冷不丁從背後把我的帽子掀下來,看到了我這位中學生的奇怪的發式,大家愣了一會兒,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又從門外湧進來幾個看稀罕的,羞得我無地自容。我迫不得已把頭發的經曆講述了一遍。
中學裏生活條件好多了,每月四元錢的夥食費,一天三頓小米幹飯,每星期一頓白麵饃饃,期末考試還殺了一頭豬。這種生活對於吃糠咽菜長大的我,已經是天堂般的待遇了。回到家裏,母親看我又白又胖,活蹦亂跳,欣慰地端詳了半天。覺得她的兒子進了國家的保險櫃。在我再三要求下,母親親手剪掉我頭上留了13年的茶壺蓋兒,學著給我剪了個小平頭。我自己也覺著長大了,把名字中的桃也改做了陶。
1962年我大學畢業,成為國家幹部了。說不清是什麼鬼使神差,誘惑我在天津進了一次理發館,由於和平路上理發都排隊,隻有南京理發館人少,我貿然進去了。女理發師見我一身家做土布衣服,大口罩上的雙眉一蹙,嘀咕了幾句,扭動著身子走了,換過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師傅。老師傅像修剪瘋樹一樣大刀闊斧地奪枝打杈,然後問了我一句什麼,我也沒聽清,卻胡裏胡塗點了點頭。這下子可麻煩了,又是吹風,又是上油。我更加不自然了,身上熱乎乎地,頭上直冒汗,害得老師傅不斷地往我額頭上、脖根上撲粉。看到鏡子裏的我,吹風機製造的波浪,發出亮光,還有一股嗆鼻子的氣味兒。眼前開始出現母親的剃頭刀、瓜果梨桃、子窩窩。我心裏不安起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慢慢地淚眼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理完發,我摸出五角錢,以為還得找回角兒八分。老師傅搖搖頭伸出三個手指頭,再補三角。八角錢,在當時是個讓人心疼的數字。我懊喪極了,剛走出理發館門,就用兩手狠狠地把頭發劃拉亂了,把那位老師傅幾十分鍾精心製造的美完全破壞了。這時,我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下來。那是我今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理發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