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堅信的約誓,是四月殘飄的柳絮。你溯回的記憶,是荊棘叢生的刑地。你眼見手成繭足結痂,而人間的鵲橋,已成廢墟。你於是放眼蒼茫,要天地為你卜一卜“地久天長”;山川靜默蜿蜒,說這一卦,不在人間隻在天上。你披發行吟,踉踉蹌蹌去熙攘的市井探詢,你說:“借問,借問怎麼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戀之初……”好心的行人搖搖頭,說沒有這樣的一條路,沒聽過這個方向……你想起千年前的流離,盼到今生才又聚,為何不能同羽同翼?為何曾經的約誓亡佚成斷簡殘篇的失散的流離?為何地能久天能長,人間的愛情卻離了又聚,聚了又散?
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鵑萎身謝禮,化成聲聲的杜宇,喚你不如,不如歸去,你仰首看看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並無差別;你舒開手中的書卷,一樣的道理,一樣的鉛體。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塵,你的愛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還給線裝的書架,把一滴滴的泣血留給春泥,把一身姿態托給驗屍的風雨,夜半湖心,秋蟲唧唧……當太陽再升起,所有的杜宇聲聲喚你,所有的人間恩愛,你已雙手歸還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漲潮於幹旱的季節?
是不是滿湖蓮韻,是你含辭吐語,字字的叮嚀?
是不是一帙帙的書卷,有你不忍撕毀的,海市蜃樓的模型,要給另一對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鵑的鮮紅,是你遺傳的,愛情的色澤?當那一對對的足印踏過花塚春泥,你是不是願意他們在舉足之間,牢牢記取,聚與散在人間,都要相待以禮。
且守護這無源的川流,愛字不易寫,但願你湖心風紋,勾勒一筆一劃。
且讓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欄杆,擬下他們的約誓。
且讓相識相知的,用你的神話湘繡成他們的嫁紗。
讓長年分離的,偶然相遇。
讓幽怨的,冰釋所有的塵土泥沙,讓他們知曉,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難收……
而今夜,且讓我來冠冕你,花城曾經癡守愛情的女子,魂歸來兮。
[鑒賞]
簡媜(1961—),本名簡敏女貞,女,台灣宜蘭人。畢業於台大中文係。是《台灣文學經典》最年輕的入選者。著有散文集《水問》、《隻緣生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女兒紅》、《紅嬰仔》等十餘種。
《水問》作為簡女貞青春期的作品,誠如作者自己所說是“那樣好問,要問清楚生命的緣由、存有的理則、宇宙的奧論”,又是那樣“倔強”,“渴望著美善的愛”(見《如水合水—序〈水問〉》)。
閱讀這篇散文,首先應注意的是它的題記,作者交待了寫作此文的緣由及主旨—“紀念那名女子並追悼自己”。
文章開篇作者為醉月湖困情女子投水的傳說之多,之粗,並成為某些人茶餘飯後傳閱的資料而深感不平,她大膽發出疑問:“天空這麼溫柔”,“大地這麼寬厚”,“為何你要獨獨擇水為你最後的歸宿”?作者的回答是“信念”,是“誓約”是命運。已死的魂靈經過千年的流離才能重來人間紅塵,盡管人間的鵲橋、氣候、簞食瓢飲都不如天庭那般絢麗清明,但是“深摯的癡愛”卻是“此去經年,千山萬水,永不相離,生老病死,永不相棄”。
可惜的是“堅信的誓約”,猶如四月殘飄的柳絮,輕飄無根;企盼的“天長地久”,不在人間,隻在天上。人間的情愛離了又聚,聚了又散。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在杜鵑鳥(杜宇)“不如歸去”的聲聲呼喚中,你決絕地將所有的人間恩愛雙手歸還而去。但離去的魂靈依然柔情不死,仍在“字字叮嚀”活在人間的情侶們,要他們知曉並牢牢記取:
聚與散在人間,都要相待以禮!
愛字不易寫!(要認真勾勒這一筆一劃)作者將一個淒婉的傳說故事,給予至情至美的詮釋,並融注了自己的體悟。
作品文詞典麗繁複,句法流動而鮮活,排比句,設問句大量使用,造成一種文勢,讀後讓人怦然心動。
垂柳與白楊。
唐弢。
在春天裏我愛繁枝密葉的垂柳。
試設想溪邊湖畔,當黃昏推出新月,水麵浮上薄霧的時候,有三兩柔條,在銀光裏飄拂,且不說棲鶯係馬,曾綰住離人多少相思,隻看她淚人兒似的低頭悄立,恰像有一腔冤抑,待向人細訴。
你曾為她的沉默而動心嗎?
在秋天裏我愛蕭蕭的白楊。他是個出色的歌者。風前月下,拖著瘦長的身影,似流浪的詩人,向荒原躑躅,獨個兒與地下人為鄰。興來時引亢高歌,更無須豎琴洞簫,有牆下的促織與田間的絡緯相和。你不聽見那曲子嗎?鬱勃蒼涼,如猿鳴狐啼,聆餘音哀轉,小樓一角,正有人潸然淚下哩。
你的眼角濕了,是為他的孤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