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
唐弢(1913~1992),原名端毅,浙江寧波人,作家、文學史家。主編有《中國現代文學史》,著有散文集《春濤集》、《回憶·書簡·散記》、《晦庵書話》、《生命冊上》等。
《垂柳與白楊》是一篇情辭並荗的散文詩。作者別出心裁地把風格迵異的兩個物種相提並論,並描繪得栩栩如生。給讀者的印象是:垂柳柔情如水;白楊剛毅如山。這樣鮮明的對比,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春天的垂柳—沉默的她。作者巧妙地將垂柳人格化,賦以人的生命、性格、情感,給我們展開了一幅動人的畫卷。春天推開冰雪的被褥,萬物複蘇,鵝黃淺綠,鳥語花香。雖一派美好景象,卻每每牽動無數愁腸。隨風輕颺、婀娜多姿的垂柳,在古人那折柳送行的習俗中早就成了離情別意的象征物。“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李白《憶秦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周邦彥《六醜》),是為顯例。讀唐弢筆下的垂柳,我們多少可以感覺到與那些古代名句中難舍舊夢、情意綿綿相仿佛的意境。一個多情、哀怨、沉默的她,一個被相思煎熬滿腹柔情卻無人對說的淚人兒,一個春愁無限、悵惘無邊的古代思婦依稀向我們走來。
秋天的白楊—孤獨的他。秋氣肅殺,萬物凋零。而挺拔倔強的白楊迎風挺立,它(他)偉岸、孤獨、高傲、剛強而又淒苦憂傷。踽踽獨行的身影何時能變得矯健輕鬆?何日能有歡樂降臨抹平那緊鎖的眉間,抹去臉上寫滿的憂傷?……
“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含無垠”(王夫之《薑齋詩話》)。情與景的有機交融使作者的情感抒發有了無限的深度和廣度。作者借助豐富的情感意象,塑造了兩個包蘊豐厚、動人心魄的藝術形象,給讀者以強烈的情緒感染。它像一首聲情並茂的怨歌久久回響耳際,令我們心緒難平、情不能已。
作者運用擬人手法,以物寫人,化景物為情思,著意營造了一個情景交融、使人心旌搖曳的情緒氛圍,從而,引起讀者的遐思。所以說其擬人手法的純熟運用是文章發人深省的重要因子。
文章短小精悍,語言精煉,寓意深刻,耐人尋味。
塔。
餘光中。
一放暑假,一千八百個男孩和女孩,像一蓬金發妙鬘的蒲公英,一吹,就散了。於是這座黝青色的四層鐵塔,完全屬他一人所有。永遠,它矗立在此,等待他每天一度的臨幸,等待他攀登絕頂,閱覽這不能算小的王國。日落時分,他立在塔頂,端端在寂天寞地的圓心。一時暮色匍匐,萬籟在下,塔無語,王亦無語,惟鋼鐵的紀律貫透虛空。太陽的火球,向馬利蘭的地平下降。黃昏是一隻薄弱的耳朵,頻震於烏鴉的不諧和音。鴉聲在西,在琥珀的火堆裏裂開。西望是豔紅的熔岩,自太陽爐中噴出,正淹沒當日南軍斷腸之處,今日艾森豪的農莊。東望不背光,小圓丘上,北軍森嚴的炮位,曆曆可數,華盛頓在南,白而直的是南下的州道。同一條公路,北駛三裏,便是蓋提斯堡的市區了。這一切,這一圈連環不解的王國,完全屬他一人所有。
蓋提斯堡啊,蓋提斯堡。他的目光撫玩著小城的輪廓。來這裏半年,他已經熟悉每一條街,每一座有曆史的建築。哪哪,刺入晚空的白塔尖,是路德教堂。風雨打黑的是文學院的鍾樓,雉堞上棲著咕咕的野鴿。再過去,是黑階白柱的“老宿舍”,內戰時,是北軍騎兵秣馬的營地。再過去,再過去該是他的七瓴古屋的綠頂了,雖然他的眼力已經不逮。就在那綠頂下,他度過寥落又忙碌的半年,讀書、寫詩、寫長長的航空信,翻譯公元前的古典文學,為了那些金鬘的,褐鬘的女弟子,那些洋水仙。那些洋水仙。納伯克夫稱美國的小女孩做nymphet。他班上的女孩應該是nymph,他想。就在那綠得不可能的綠頂下,那些洋水仙,那些牛奶灌溉的洋水仙,像一部聰譯小說的女角那樣,走進去,聽他朗吟纏綿的“湘夫人”,壯烈的“國殤”,笑他太鹹的魚,太淡的黑莓子酒。他為她們都取了中國名字。金發是文葩。栗發是倪娃。金中帶栗的是賈翠霞。她們一來,就翻出他的牙筷,每樣東西都夾一下。最富侵略性的,是文葩,搜他的冰箱,戴他的雨帽,翻他的中文字典,皺起眉毛,尋找她僅識的半打象形文字。他戲呼她們為瘋水仙,為希臘太妹,為bacchanals,他始終不能把她們看清楚,因為她們去得太快,晃得太厲害。因為碧睛轉時,金發便跟著飄颺。她們來時,說話如吟詠,子音爽脆,母音柔婉。她們走時,公寓裏猶晃動水仙的影子。他總想教她們停下來,讓他仔細閱讀那些瞳中的碧色,究竟碧到什麼程度。
但塔下隻有碧草萋萋。晚風起處,腳下的新楓翻動綠陰。這是深邃的暑假,水仙們都已散了,有的隨多毛的牧神,有的,當真回歐洲去了。翠霞要嫁南方的羊蹄人。文葩去德國讀日爾曼文學。終於都散了,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散了,正如當初,莫名其妙地聚攏來一樣。偌大的一片校園,隻留下幾聲知更,隻留下,走不掉而又沒人坐的靠背長椅,怔怔對著花後的木蘭。牧神和水仙踐過的芳草,青青如故。一覺醒來,怎麼小城驟然老了三十歲?第一次,他發現,這裏的居民多麼龍鍾,滿街是警察、店員、保險商、收稅吏、戰場向導、麵目模糊的遊客。悶得發慌的下午,暑氣炎炎,蟠一條火龍在林肯方場的頂空。車禍頻起,救護車的警笛淒厲地宰割一條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