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牛的意象亦反複出現。她和牛之間存在著特殊關係。文章一開始就提到,“一管黑紫色的藥液壓進我的血管”,而那藥正是從牛身上提取的。作者還說:“從那個時刻牛身上的部分壓入我的軀體,我便與黑色結了這段緣。”牛—黑色—我之間就有了特殊的聯係。“我”與牛之間被黑色所聯係,而黑色即是牛身上的黑色藥液,也是死亡的陰影。因為黑色藥液的提取是以牛的死亡為代價的。所以“我”與牛的關係便成為互有關聯的生命與生命的關係。“我”總是從牛的死亡觀照自己的死亡。作者將牛的死亡寫得很美麗又很憂傷。前後兩次寫到牛的死。總是寫到牛的“很亮很美”的眼睛,寫到牛越過那一個門檻時“便癡情地哭”,或“含著眼淚”。這蒼涼而美麗的死亡意識,更強烈地反映出她對青春與生命美好的渴戀,是一種對生命詩意的告別,含淚的微笑。
女兒沒有回來的小鎮。
李佩芝。
毛驢車“得得”地跑過街麵,小鈴鐺“叮鈴鈴”響著。趕車的老人不時地用根細柳條抽打著小驢兒,他回頭看了看我,目光很溫和,仿佛在問“這樣可好?”
我朝老人感激地笑笑,這樣挺好……
我躲在小驢車上的花頂篷下,睜大了眸子,望這小鎮。陽光燦燦的,人流、車輛、房屋、街樹,全在陽光下幻著銀色的光亮,我的視線模糊了……
這不是呼蘭縣城東二道街麼?那大水窪不見了,歲月的灰塵填滿了它吧!這路原本是坑坑凹凹的。晴天,常在大車小車的後麵,旋著一股股濃濃的煙塵,像條長長的浮遊的霧帶,久久不肯散去。雨天,泥濘不堪,阻擋著來往的行人和車輛。“……馬車陷下去,過路的人都去幫忙,不過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裏提蔥的、賣青菜的、瓦匠車夫之流……一種穿著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潔。看那樣子也伸不出手來,原為他的手也是很潔淨的,不用說那就是紳士一流的人物了,他們是站在一旁參觀的……”
在《呼蘭河傳》中,蕭紅不正是這麼寫的麼?
毛驢車有些顛簸。看看路麵,是土路,卻平坦,並不坎坷。城裏都是柏油路麵了,這段土路留著也好,那輕揚的灰塵讓人憶起了許多許多……路旁的老樹與偶而殘留的舊柵欄,告訴我這條街舊時的風貌,隻是行人的衣著與身份,絕不是誰打眼能分辨出來的樣子了。
小鎮上是異常熱鬧的。
這鬆嫩平原上的小鎮和我們陝西關中一帶的小鎮一個樣兒呢!幾條主要大街上各種商店喧騰著繁華,輕音樂叮叮咚咚伴著行人的腳步,電影院、俱樂部門口的大幅廣告畫鳥瞰著市人,賣冰淇淋的小棚一個接一個設著,蔭涼裏坐著一吃就幾碗的有海量的食冰者,而通往蕭紅故居的街麵上是衣服集市,人穿行其間,猶如在色彩的海洋中遊蕩,一陣風過,人和彩衣都有一種超脫的飄逸感了。
這不是蕭紅心中的小鎮了。
她隻記得那幾家小小的店鋪呢,隻記得小巷的坎坷與泥濘,隻記得父親冷冷的目光,還有那後花園裏花叢棚下溫馨的夢……
世上早沒有娘娘廟會的熱鬧了,沒有野台戲的喧嚷了,連龍王廟小學也改了名字,當年那個愛畫畫兒,愛啃書本,愛沉思幻想的小女兒,再不回來了。
“得得得”的驢蹄聲中,透著寂寞。
“叮鈴鈴”的鈴鐺聲裏,係著抗爭。
蕭紅怎麼可以承諾父輩給她設計的人生!她怎麼可以甘心去當誰家馴服的小媳婦!沒有愛,她不能呼吸,不能生存,小鎮的女兒叛逆了……
世界多廣漠啊,從小鎮逃出的女兒一定感到過徹骨的冷寂;世界又多麼小喲,讓她碰見了他,最困窘的日子,也是最幸福的時光呢。有人猶大般卑鄙地出賣了她,有人卻白馬王子似的搭救了她。她,不是不幸者,我總以為,人生有那麼一次刻骨銘心的愛,就足矣。
小毛驢車跑得歡快。趕車的老人叼著煙袋,望望街市、望望我,笑笑。
我是遠方的女兒呢!異鄉的女兒來訪,能使小鎮快活麼?當然是不能替代的,我知道。
回頭望望,街樹把那一排翻修過的平屋遮掩了。老人告訴我,來參觀蕭紅故居的人很多。小鎮的女兒再沒有回來,她不知道,人們怎樣擦拭了歲月的積塵,在斷裂的牆垣上,在殘破的老屋裏,在蕭條的庭院中,在蓋了許多新屋的後花園的舊址上,珍愛地辨析著她晃過的堅強又柔弱的身影……
她當年坐過這毛驢車麼?我真想問問趕車的老人。她該坐過吧,小鎮除了通往遠方的汽車,就跑著這別具一格的小驢車呢!哦,也難說,難說這不是經濟改革後城鎮開放政策的一個體現。
雲南石林一帶的小馬車,新疆伊犁一帶的小驢車,曾引起我孩提般的快活。然而現在,我的心沉沉的,小鎮再有詩情畫意的小車,也喚不回它那多情又執著的女兒了。隻是我依舊苦苦地猜想:小鎮希冀過女兒衣錦還鄉麼?企盼過女兒順應天命麼?為女兒短暫的人生裏充滿了辛酸悲哀過麼?
那一排翻修一新的老屋凝著歲月的惆悵,小屋裏空空蕩蕩的,沒有幾件女兒撫摸過的物件,沒有幾張女兒留下的笑影,她把一切都帶走了,無論這小屋如何擺設,這兒沒有她。
蕭紅不曾回頭。她自己去闖世界了。她曾是個強者,登上了閃著虹彩的文壇;她又很孱弱,要愛人和被愛,但她失望了……在南國淺水灣一隅,你去聽,能聽見那失落的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