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現在為這叛逆的女兒驕傲了。

我在毛驢車輕輕的震晃中,突然感到一陣壓抑,一陣悲愴。蕭紅去的太疾了……她才31歲,她還很年輕,她還可以選擇生活,重新奮爭,重新愛……若沒有戰爭,沒有炮火,沒有對人的失望與徹骨的寂寞,她該會有一個多麼輝煌的人生!

我想,我理解她。理解她心靈中每一次悄然的顫栗,理解她的抗爭與迷惘。愛誰,就以生命相許,這雖是人生最可珍貴的情感,她卻不知這也是致命的呢。

我不能評議她的舉止。我喜歡蕭紅。甚於喜歡她的作品。我愛這個從小鎮上出走、永不回頭、熱烈又癡情的女子,欽佩她的勇敢,崇拜她的才華……也許,因為我也是女子,才在這小鎮上,感受到一種揪心的眷戀了……

“來看蕭紅的人很多呢!”趕車的老人重複說。

“是麼……”我收回散漫的目光,望著老人,老人被歲月浮雕的臉上神情靜靜的,一縷輕煙在他眼前飄散。

呼蘭!哦,呼蘭小鎮,你肯收容一個黃土高原的女子麼?她雖不能替代你的女兒,但她和她是上蒼的姐妹,也是要自強不息地自立於人世呢!

我常常在外邊奔波。心像係在山上,水上,係在悠悠的風中。天南海北的闖蕩中,疲倦襲來,便踅回自己那溫馨的小家,靈魂感到安然與妥帖。我比蕭紅幸運。她生不逢時。真的,若是蕭紅今天和我一個年紀,她的生命該多麼豐腴,多麼光彩!哦,蕭紅,我知道你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去的……我為你扼腕歎息!

呼蘭鎮小小的,路卻很長很長。

呼蘭鎮熱鬧鬧的,那舊屋卻異樣空寂。

我向40年前張望著,向自己的內心張望著,我不知道,我悟了些什麼……

“那時代,走文學的路,太艱難。”一個夥伴歎道。

“那時代,直麵人生,太艱難。”又一個夥伴歎道。

我沉默著。

搞文學,蕭紅殺出了自己的路。

直麵人生,正視現實,她卻付出了全部生命。

小毛驢車在街麵上“得得”地跑著,陽光燦燦。我突然發現,街市上少女們飄逸的彩裙與飛揚的神采使小鎮顯得生機盎然了,抬頭望望藍藍的天宇,覺得心中滿滿的:小鎮失去的,會做人們心中永遠的紀念;小鎮應欣慰的,它又有無數好女子了……

[鑒賞]

李佩芝(1947~),河北人。散文集有《別是滋味》、《失落的仙邱》等。

女作家李佩芝筆下的《女兒沒有回來的小鎮》,那神到筆到之功,真有股子吹不散的靈氣!

從跑得“得得”的毛驢車開筆,一直引導讀者跑完全文。跑得真可愛;“叮鈴鈴”的小鈴鐺,也響得真有情!作者憑依著毛驢車跑出了一路鄉土味,跑出了呼蘭鎮人民的思念,跑出了前來參觀者的崇敬和哀思,跑出了一個叛逆女兒短暫而又輝煌的人生!還跑出了一對生不相逢死相知的“上蒼的姐妹”。跑得很不簡單!這種高超的藝術技巧和以神貫通的構思,來得如此自然,足見作家的文學修養了。

作家並沒有向讀者宣稱蕭紅的一生是如何的不平凡,如何的光輝。而是以敬重和惋惜的筆調,很自然地讓人感受到蕭紅的勇敢,蕭紅的可愛,從而進入對蕭紅的崇敬。所以“來看蕭紅的人很多呢!”這樣客觀地,不加渲染地達到潛移默化的目的,是作家熟練地運用文學手段的真工夫!

作家並不認識活著的蕭紅,卻與死後的蕭紅心神相通。她說:“我想,我理解她。理解她心靈中每一次悄然的顫栗,理解她的抗爭與迷惘。”正因為有如此真切的理解,才感覺到“和她是上蒼的姐妹。”作為理解的姐妹,說出“我喜歡蕭紅,甚於喜歡她的作品……才在這小鎮上,感到一種揪心的眷戀了……”這段出自女作家筆下的肺腑之言,是多麼的質樸而真切動人啊!

這篇佳作的結尾,力圖有點時代感,使它符合某種思維,所以用超然的筆調寫出“我突然發現,街市上少女們飄逸的彩裙與飛揚的神彩,使小鎮顯得生機盎然了。”此刻,令我想起畫龍點睛之說,要力避幹擾,使之渾然一體,一點即見光華閃閃,那才是龍的眼睛。

老王。

楊絳。

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後,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歎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幹戶。他靠著活命的隻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麼親人。

老王不僅老,他隻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田螺眼”,瞎的。乘客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麼。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麼惡病,瞎掉一隻眼。他那隻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有一次,他撞在電杆上,撞得半麵腫脹,又青又紫。那時候我們在幹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後者該是更深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