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胡同,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裏麵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蹬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裏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胡同口蹬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麼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幹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隻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他並沒有力氣運送什麼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意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他說可以湊合。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麼病,花錢吃了不知什麼藥,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後隻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裏。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麼高。也許他平時不那麼瘦,也不那麼直僵的。他麵色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裏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裏的僵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幹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唔”了一聲,直著腳往裏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一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子裏是香油,包裹裏是雞蛋。我記不清是10個還是20個,因為在我記憶裏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麼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麼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隻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後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湖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我不能想象他是怎麼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麼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明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麼溝裏。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麼,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鑒賞]

楊絳(1911~),原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女。早年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曆任蘇州振華女中(滬校)校長,清華大學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楊絳是當代學界泰鬥錢鍾書先生的夫人,是著名翻譯家、喜劇作家、小說家,同時也是優秀的散文家,他們夫婦被文藝界譽為文壇雙璧。她的散文集《幹校六記》、《將飲茶》等,深刻雋永,給讀者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老王》這篇散文,是一篇精品。作者寫了一個平凡的人物,寫了幾個平凡的生活片斷,寫了幾段平凡的對話,文字樸實無華,但卻緊緊抓住了一個“情”字—最不平凡的世間真情!感人之處寓於平凡之中。

老王是一個不幸的老三輪車夫,獨身,獨眼,獨自拉車(單幹戶),但他卻幸運地遇上了楊先生一家,他們不僅坐他的三輪,還“和他說著閑話”,楊先生的女兒還給他吃大瓶的魚肝油,他死後還由楊先生大筆描述,他若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九泉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