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裏要描述的,是雲南西麵邊界地屬盈江景的一個叫作“虎跳石”的地方。“虎跳石”—實際上指的是大盈江將要彙入伊洛瓦底江前所流經的一道峽穀的最狹窄的地方;窄到老虎可以跳得過去的程度。這完全是一種逼真的描寫,而不是一種誇張的比喻—像金沙江上的“虎跳峽”那樣,那完全是一種比喻,在虎跳峽上最窄的地方,也有四五十米,老虎是跳不過去的。而在虎跳石,在兩岸的兩塊巨岩之間,隻有一丈多寬;不但是老虎,假如兩岸有足夠的助跑地帶,人也是可以跳得過去的。站在虎跳石上東望大盈江,是一片滔滔的江流;很難設想:這樣一條大江的滾滾波濤,怎麼可能從這樣狹小的瓶頸似的出口流過!而大江水衝過虎跳石以後,前麵便是一道急劇下陷的峽穀,險峻的地形,使大盈江流到這裏,便處於一種不得不奪門而出的處境。我們要探訪“虎跳石”,就是要看看大盈江這條浩瀚的江流是怎樣從這個彈丸之地奪門而出的。

我們是從大盈江河穀中的曼允邊防連營房出發到“虎跳石”的。曼允是盈江壩上一塊平坦寬闊的河穀地。從營房到虎跳石要走15裏的荒蕪難行的河灘和沼澤地。我們沿著盈江岸邊西行,在接近虎跳石的時候,江水越來越窄,越來越急了;我們猜想虎跳石快到了,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出現在我們眼前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座大門—完完全全像是兩扇大門,兩扇由巍峨的巨岩形成的封阻著江水前進的大門。我們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艱辛地爬上了虎跳石的大門:我們有時要手足並用地從懸崖上爬過,有時要借助岩石間的藤蘿攀緣而行。我們終於爬到了虎跳石的頂端。從這裏,可以看得見大盈江是怎樣從我們眼前奔突而出的。

站在虎跳石上,使人產生了一種遐想:在遙遠的年代,這裏一定進行過長期的接連不斷的洪水和岩石的鬥爭。岩石封鎖了江水的出路,但江水的衝擊力量是這樣的強大,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巨鑽一樣,一路衝垮了山崖,衝碎了巨石,然後,在這裏把一塊渾然一體的巨岩衝開了一道門縫,大盈江—這條巨龍就由此奔騰而去。勝利的是奔流不息的江水,失敗的是靜止不動的岩石。

虎跳石—大盈江的大門,大約有十幾丈高,兩峰相距果然隻有一丈多寬,而且非常平整規則,就像是被一隻開山巨斧從中劈開的。兩岸的懸崖峭壁,上半部是繁茂蔥鬱、藤蔓纏繞的森林,下半部是黑色的岩石。在虎跳石下邊的江麵上,到處是千奇百怪的形態各殊的巨岩怪石。有的筆立,有的傾斜,有的利如巨齒,有的剔透玲瓏;江水狂暴地衝向塊塊岩石,把它們衝成了圓洞,衝出了縫隙,但更多的波濤和巨浪則是從一塊塊巨岩頂上越過,而後墜下,這樣,就形成了一片片,一道道高低寬窄不等的大小瀑布,而且在不斷地改變形態。整個虎跳石以及兩側的江心,便是由這樣一些驚濤巨浪和大小瀑布聯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瀑布、激流、巨岩、怪石交錯糾結的自然奇觀。

站在陡壁上向下遊眺望,由於巨流和岩石的急劇衝撞,江水好像沸騰了一樣,把浪花、泡沫、水珠狂暴地拋向上空,好像是一座白茫茫的山頭,然後又向前麵急劇傾斜下降的峽穀中墜落下來。人們說,這道狂怒的巨龍般的激流,在前麵不遠的地方突然消失了,鑽進了一座地下岩洞,變成了地下河,然後又回到地麵上來。沿著橫斷山脈的峽穀,衝進了伊洛瓦底江。人們說,如果我們能從峽穀右麵的懸崖上爬過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可以看到這樣的人間奇景:大盈江衝過了虎跳石以後,就變成一道由無數瀑布、飛流、狂濤彙成的激浪,挾著震天撼地的氣勢,像一條暴怒的巨龍,在瞬刻間就鑽入地下。隻有極少數幸運的人才看到過這種奇觀。而我們,則隻能按照眼前的令人目眩心悸的景色,來想象這種世間罕見的奇妙畫麵了。

1974年夏天,我隨同一小隊邊防戰士從怒江峽穀出發,穿越高黎貢山的原始密林,翻過雪山埡口,到獨龍江去。這也許是我在雲南邊疆所經曆過的一次最為艱辛,同時也是最為壯觀的旅程了。在這兩天半的引入入勝的跋涉中,我所看到的和遇見的瀑布巨泉,可以說是達到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給的程度。當我們沿著陡峭的密林小徑朝著高黎貢山頂峰盤旋而上的時候,伴隨著我們的是永不停息的流水聲和鬆濤聲,高黎貢山的峰巒峽穀,有繁密的脈絡;在每一條微細葉脈(也就是每一個峽穀)中,都奔流著永不枯竭的溪流和飛瀑。這些溪流和飛瀑哺育著山上的茂密的森林;而森林又以它的濃蔭覆蓋著這些歡快歌唱著的溪流和瀑布。而在我們行進著的山徑旁邊,總是伴隨著一條向相反的方向奔流著的山溪,它有時靜流潺潺,有時奔騰跳躍,有時則從一段陡崖上直瀉而下,這就成了瀑布。我們每翻過一道新的峽穀,就會看到由它形成的各種姿態的飛瀑。我還從來沒有在森林中看到過這樣的溪流,這樣多的不斷從兩麵的林箐中傾瀉而下的山泉。它們總是那樣地急湍。那樣地清澈如玉。峰回路轉,林深水複,我們幾乎每一分鍾都可以看到路邊的林箐中有銀色的綢子似的大小瀑布從你前麵奔流而下,流進峽穀中一條較大的溪流中去。這使得我經常不由自主地延緩了腳步,直到同行的戰士們催促說:“走吧,這不算什麼,前邊還有更大的呢!”才又重新邁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