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走過一個叫作七溪的怒族山林的時候,一個熟悉獨龍江的戰士告訴我:前邊不遠處有一道瀑布,如果我對瀑布有興趣,在那裏是可以停留片刻的。果然,不久後,我們就看到和越過一道也許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美麗的瀑布。在小徑右側,是壁立的懸崖,一道飛瀑從濃雲密封的高空墜下(我看不出它是從多麼高的峰頂上下降的),直落到我們的小徑旁邊;然後,穿過一道由大樹架成的木橋,又沿著下邊的同樣陡立的懸崖墜落,幾經跌宕,才流進下麵的深穀中去。這道瀑布,上麵穿過雲霧,下邊穿過密林,向上看不見頭,向下望不到底,誰也說不上它有多長。我們帶著驚歎的表情,在瀑布邊呆立了許久。但我們逐漸發現,我們其實用不著這樣驚訝,因為我們越是進入到高黎貢山的深處,越是接近它的分水嶺,就越是頻繁地看到這種由雪水、山泉和雨水彙合而成的高山巨瀑,從五千米以上的峰巒間轟然下落。在千山萬壑中,遠遠望去,它們有的斜掛在遠方的峭崖上,像一條漫長的白練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有的直到半山才彙聚成一道巨流,在陡穀中衝擊而下,在穀底的雪白的岩石間跳躍奔騰,然後消逝在綠色的林海裏。

在翻越高黎貢山的雪山埡口之前,我們要在接近雪線的地方過夜,住的地方是一座邊防戰士用森林中的紅鬆木蓋成的哨所—它是用巨大的圓木和木板造成的。當我們走進宿營地時,已經暮色蒼茫。我隻看得出這座哨所是修建在一片高山杜鵑和紅鬆樹林的旁邊,四麵都被濃雲籠罩著。在哨所中,戰士們已經用大塊大塊的鬆木為我們燒起了火塘。哨所有用木板做成的大窗戶;我好奇地推開了窗戶,一片雲霧立刻湧了進來,幾乎撲熄了火苗。一個戰士趕快關好了木窗,火焰才又重新旺盛起來。我們在火塘邊度過了難忘的一夜;雖然睡在火邊,也使人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一夜的風聲、雨聲、遠山的流瀑聲以及從房頂漏下來的滴水聲,更使我們感到好像進入了寒冷的冬天。

天剛亮,戰士們就做好早飯和幹糧,打好了背包,整裝待發。我走出了哨所,環首四顧,不禁驚叫起來:我們這一夜是生活在怎樣一種壯美奇麗的自然環境之中啊!濃雲已經散去,微弱的陽光透過霧靄照亮了大地:原來我們的哨所是在一片筆立陡峭的群峰環抱之中;山穀中有雪鬆、紅鬆、雲鬆和高山杜鵑構成的稀疏的樹林。在我們的耳際是一片來自半空的轟響。在四麵的陡崖上有無數道來自天際的銀色的瀑布直墜而下,然後彙入到山穀中的一道急流中去。我看到過許多雄偉的、奇特的、秀麗的瀑布,它們把我們的大自然裝點得更加美麗;但是,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這樣多的飛瀑聚集一起,好像排列成隊似的出現在我身旁。在雲霧中它們時隱時現,有的像白練,有的像銀綢,有的像輕紗……它們把我帶進了一個仙境般的世界。

我必須承認,自從我目睹了高黎貢山的原始森林中的絢麗多姿的巨瀑飛流之後,其他的瀑布,包括那些著稱於世的瀑布,對於我就不再具有那麼動人的魅力了。

我也必須承認,我是帶著一種關切和憂慮的心情,來回憶和描述我在雲南所見到的這些堪稱自然奇觀的瀑布的。因為,當我在雲南邊疆經曆了那麼多美好的自然風光之後,就更加使我確信無疑:大自然對我們是慷慨的;它所賦予我們的,是那樣地豐富,那樣地美好;而我們,自然也應當以一種相稱的態度和感情來報答它。不然,當我們將來有一天看到了高黎貢山上的森林地帶也如同西雙版納的森林一樣,被無情地加以砍伐和掃蕩的時候,當我們有一天看到那象征著生命的綠色在我們的土地上被日益抹掉的時候;我們在這裏懷著讚歎的心情所描述的足以使我們自豪的一切自然奇觀,也就會在我們的國土上消失。

我們為此將會悔恨無窮。

1980年7月在黃山。

[鑒賞]

馮牧(1919~),原名馮先植。北京人。作家、文藝評論家,多年從事記者和文學編輯、領導工作。主要作品有文學評論集《繁花與草葉》、《激流集》、散文集《滇雲攬勝記》等。

寫景之文隻有刻畫出所寫景物的獨特處,使之形神俱出,才不至顯得空疏乏味。

《瀑布之歌》首先以對比的手法寫雲南瀑布之“奇”與“獨特”。與匡廬、雁蕩、黃果樹瀑布等著名風景區相比,與李白“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氣勢相比,側麵烘托渲染出雲南瀑布的壯美奇麗。

落墨最多的是正麵描寫。以繽紛、繁富的文采、奇跡般出現的眾多比喻和奔騰揮灑的熱情,全方位描摹雲南瀑布“或者雄偉壯觀,或者跌宕有致,或者氣勢磅礴,或者幽深奇絕”的風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