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賜死(1 / 2)

太和七年,北魏都城平城。

幹渴了幾個月的平城終於迎來了今夏的第一個雨季。似乎是想要彌補上個月的不近人情,這個月的雨水從未斷過,整個平城都是濕漉漉的,天上,地下,青草邊,發絲間。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

女子趴在床邊看著半敞開的窗戶,數著一滴又一滴昨夜的殘雨清脆地落在窗楹,枯萎的嘴唇像風幹的花朵般翕翕合合。

一百一十三。

每次數到這裏,就會數不下去。十月十三,是他的生辰,每當想到他,就讓她有活下去的勇氣。

她絕對不能死去!

“水……給我水……”

她強撐著一口氣,光著腳下了床,走向門口。可沒走幾步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她的頭發頓時散作一朵烏黑的曼陀羅花——冰冷的地板讓她有了片刻的鎮定。

“哎呀,林貴人,你怎麼睡在地上了?”素秋推開紅木雕花門,看到她狼狽的樣子,連托盤都顧不上,趕忙把它放在旁邊的花架上,就匆匆跑過來。

“水……我要水……”她重複著。

“給她水。”

一個冰涼威嚴的女聲幽幽落下來。

林貴人已經燒得神誌不清,努力抬起頭看著來人,掙紮著摔倒了幾次才勉強直起身來。

那女子背對著陽光,臉部湮沒在陰影裏,內嵌著金線的宮裝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身後簇擁著一群衣著華美的秀麗宮人,好似九重蒼穹之上的仙人來到這幽暗深邃的地府,她身上的光芒刺的林貴人渾身發痛。

素秋手腳麻利地端來一碗水遞到她的唇邊,林貴人一邊大口大口喝著水,一邊聽著她絮絮叨叨:“林貴人,今日真是對不住了。西苑的高美人剛剛誕下一名皇子,現在大大小小的宮人都在那兒巴巴伺候。奴婢這兒人手自然不夠了,忙起來一時疏忽大意,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見怪……”

林貴人笑著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的話,借著她的手站起身來,又重新跪下,頭重重的磕在地上。

“臣妾叩見太皇太後。”

“林貴人,不必多禮。”太皇太後不冷不淡地回道,聲音裏聽不出一絲感情,她轉身越過林貴人坐到了廳中的紅檀木太師椅上。貼身太監張佑巍把其他宮女清出了房間,便站回到太皇太後的身邊。

寂靜的宮殿中隻剩下他們三人,安靜的令人窒息。此時此刻的林荷衣才知道今時今日才真真正正到了絕境。

林荷衣鼓起勇氣抬起頭來,裝作好像不害怕眼前這個權勢滔天的女人,可是話還沒出口就在心裏抖了幾下:“皇上呢……”

“皇上不會來了……”太皇太後放下手中的琉璃盞,那波瀾不驚的美目朝她望去,仿佛能看穿她心底的恐懼。

她本應該十分害怕的。可她發現,當她說出他的名字的瞬間,就使她變得很堅強,好像沒有什麼可以讓她畏懼。她心中閃過一絲獲勝的快意,昂首看著那道女人的萬丈榮光。

“不過,若沒有皇上的默許,哀家今日也不會出現在這裏。”太皇太後不疾不徐地回答道。

陛下,最終沒阻止她的懿旨,就如皇上沒能阻止李太後的死亡——北魏鮮卑族一直有子貴母死的舊習,當皇子被立為太子之後,他的生母就要被立即賜死。幾日前,她的兒子拓跋恂剛剛被陛下立為太子。陛下仁愛寬厚,想要廢棄這個陋習,今日看來恐怕皇上沒有達成所願,而自己也難逃一死。

十四年前,皇上就是這樣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今日又這樣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利用子貴母死的製度,馮淑儀除掉了自己一個又一個的對手,榮登極位,臨朝稱製,權傾朝野。

馮淑儀,這個惡毒的女人!她一次次將毒藥送入他的至親手中,祖母,祖父,父親,母親……今日終於又要將她送往黃泉。她恨不得將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下在這個女人的身上,哪怕讓自己挫骨揚灰、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

即使林貴人想將滿腔怨氣通通撒向她,卻又不得不為皇上著想——自從七年前太上皇惹怒馮淑儀被其秘密毒死之後,皇上每日仰人鼻息,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一切她都看在眼裏。而她深知以皇上今日的實力是不足與之抗衡的。她死不足惜,怎能給他徒添煩惱?

“林荷衣——”,太皇太後輕聲呼喚,仿佛在念一個年代久遠的詩句,“哀家記得你。那日在掖庭,看見你抱著貢品在人群中穿行,滿臉稚氣不服輸的表情,就好像看見了哀家當年的模樣”,

林貴人一愣,被她突如其來的親切搞得猝不及防——盡管她明知道這份親切是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