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朱增泉(2)(2 / 2)

我們確實是這麼想的!當時我們對他的詩歌到底能走多遠,可能連議論都沒有議論過。想不到從前線回來後,他主動以一個作者的身份與我保持聯係,有時寄來幾首新作,有時寄來一張背對著碩大的偽裝網臉色嚴峻地望著群山的照片,說到底是作者與編輯的交往,從來不談戰事。但他新寫的詩卻離不開戰爭,特別明顯的是他再不寫那種一景一物的東西,而是在冷靜地觀察戰爭,反思戰爭,用他紛繁的思緒穿越硝煙彌漫的戰爭;詩歌的觸須也逐漸向戰爭與人的遭遇,戰爭與世界的秩序、與人類的命運方麵伸展。有一天,一首洋洋灑灑、長達百行的《貓耳洞人》終於讓我嚇了一跳。這首片段性的小長詩以堅守在貓耳洞裏的士兵因潮濕和長期見不到陽光,一個個襠部潰爛,隻好赤身裸體為進入點,但他思緒飛揚,天馬行空,摧枯拉朽,時而想到匍匐在遠古的山頂洞人、藍田人和元謀人,時而想到生活在太空的外星人,時而想到石窟、神龕、鷹巢,時而想到弓箭、長矛、甲胄。詩歌的想象力經天行地,專橫跋扈,寬可趟馬,完全不講常規套路,而要表達的思想卻異常鮮明,異常鋒利,簡直割得出血來。正是在這首詩裏,他在擲地有聲地向人們宣告:他“在苦苦尋找著/真正的——人”。作品的結尾部分,甚至以泣血的聲音喊道:“閃爍星空/眾目睽睽/洞察著聰明非凡的地球人/貓耳洞人/拍打著肌腱鼓凸的胸/向天外生靈喊話——人/我們。是你們苦苦尋找的/人/人/人!”

讀完這首詩,我呆若木雞,無話可說。我感到這位長官現在與我離得是這麼的遠,又是這麼的近。我無法用現有的詩歌觀念接受它,也無法用通常的編輯視角取舍它。盡管我自己也在寫這類分節分行的文字,並且因剛從前線歸來正在狂熱地寫作所謂的戰爭詩、戰壕詩,但卻被他這首詩弄得心慌意亂,疑竇叢生。我對自己說:這是詩嗎?又對自己說:這不是詩嗎?因為找不到答案,《貓耳洞人》最終沒有在《解放軍文藝》上麵世。

部隊撤回那座北方城市,朱增泉開始了他真正的詩歌之旅。他這時似乎控製不住井噴般的思緒和靈感,在1988年,連續寫作了《戰爭,雨季,地球的又一個受孕期》《貓耳洞奇想》等有關戰爭的幾首長詩,陸續發表在《解放軍文藝》《昆侖》《詩刊》和《人民文學》這樣一些文學大刊上,接著在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以《奇想》為名結集出版。那年他留給詩壇的印象就是鋪天蓋地,橫衝直撞,一飛衝天。有許多詩歌朋友相互驚奇地打聽:咦,這個朱增泉是誰?他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雖然部隊詩人比地方更早地知道他,但卻不一定比地方詩人更早地接受他,承認他。這是實話,因為他的創作太有個性了,太不守軍旅詩的常規,也太不講寫詩的道理了。其實在他的心裏,本來就沒有常規,沒有什麼寫詩的道理。我說他開始了真正的詩歌之旅,是指他在經曆過那場戰爭之後,忽然對曆史、人類、戰爭、文明等無比巨大的概念有了一種強烈的傾吐欲望,他感到過去幾十年沉澱在心裏的某種東西終於綻開了,沸騰了,鼓脹欲裂了,而詩歌正好成了他讓那些東西衝破地殼的火山口。許多年後,他在獲獎詩集《地球是一隻淚眼》的自序中說:“我是軍人,不是詩人。寫詩,純粹是我的業餘愛好,何為‘愛好’?性情所至,愛之好之,欲罷不能,欲棄不忍之謂也,非‘附庸風雅’之謂也。我白天有忙不完的事,每一首詩都是熬夜熬出來的。早先是一行一行地寫,一遍一遍地抄,後來買了一台電腦,在夜裏一字一句地敲。並不是有人想象的那樣,有什麼人幫助我整理、潤色之類。字字句句屬於我,一筆一畫在心頭。”他還反複申明:“我不大懂詩,我寫詩不大遵守詩的規矩。如果我對詩歌理論、詩歌技巧之類懂得太多,可能會顧慮重重,反倒不敢寫了。不大懂,反倒顧慮少,敢寫。”

朱增泉真正“敢寫”的詩,是在《奇想》出版後的第二年寫出來的,名叫《京都之亂》。依然是浩浩蕩蕩,依然洋洋灑灑。我依然在第一時間讀到這首詩,並且清晰地感覺到他的心靈在詩中的躍動和震顫。我承認我當時流淚了,為他的詩在短短幾年中所積蓄和噴發出來的那種搖晃曆史和撫慰人心的溫暖力量,也為他麵對詩歌的坦蕩、真誠和執著。我相信這首發表於當年《昆侖》大型文學期刊第六期的長詩,終究會被人們發掘和重讀的,因為它具備曆久彌新的曆史和文學雙重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