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止這些。從1990年至1992年,他寫出了更為寬廣、凝重和沉鬱,更見駕馭重大曆史題材的功力,同時作為中國當代詩歌的文本也更見分量的兩部長詩《國風》和《前夜》。這兩部長詩,一部從我們共同麵臨的現實出發,追溯中國五千年跌宕起伏的曆史淵源和痼疾;一部站在世紀之交,展示中國共產黨人在漫長的革命歲月中堅貞不屈、英勇頑強、光明磊落和逐漸顯示出來的雄才大略。《國風》還沒有完成,他先把其中兩個可以獨立成篇的重要章節《出奔》和《土地》交給《解放軍文藝》發表,繼續由我做責任編輯。對這兩部長詩的文學價值,當年已有許多評論,有的高校碩士、博士還將其列為畢業論文加以重點研究,在此我無需多言。在這裏需要強調的是,中國詩壇自新時期以來,雖然異常活躍,在西方各種詩歌流派影響下的寫作風生水起,色彩紛呈,讓人目不暇接,但奇怪的是整個詩壇就像集體商量好了似的,幾乎沒有人去涉足重大曆史和事關國家與民族前途和命運的重大主題,鮮見此類大氣磅礴、飽含憂思並從正麵發起衝擊的大作品,這使他的創作顯得特立獨行,鶴立雞群;同時他通過這一部部長詩表現出來的身懷赤子之心的詩歌精神,在贏得許許多多讀者歡迎和讚揚的基礎上,也贏得了軍內外詩人的廣泛尊重、欽佩和接受。
《國風》和《前夜》兩部長詩出版後,他詩歌寫得越來越少,散文卻寫得越來越多了,而且又出現了一個散文創作井噴期。他的散文創作也與他的長詩創作一樣,始終關注著天下興亡,關注著曆史的大震蕩、大更替、大變革和各個曆史時期那些顯要人物的大悲大喜。僅通過我的手發表在《解放軍文藝》上的這類文化大散文,就有《秦皇馳道》《長平之戰》《振長策而禦宇內》《舍楞其人》《訪張鈁先生故園》《海峽與戰爭》等十幾篇。關於他散文成就的評價,同樣不是我這篇文章能夠做到的。但有一個數據頗能說明問題:在這又一個十年中,他的這些散文被各種“散文精品選”和“年度優秀作品選”收入的,就多達三十多篇。
在這些先後以幾個作品集出版的大散文中,我認為他的《觀戰筆記》必須單獨列出來說說。因為這組散文隨筆標誌著他的思想和創作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這部以伊拉克戰爭為基本觀察點,全麵展現他作為一個將軍對未來戰爭的分析和展望的散文隨筆集,首先追隨著伊拉克戰爭的嫋嫋餘音,在《人民文學》和《美文》以專欄的形式與讀者見麵,馬上又被出版界頗具眼光的大腕金麗紅和黎波看中,以數萬冊的印數赫然推向市場。我說這部散文隨筆集達到了他思想和創作的空前高度,是因為這部書比他的其他任何一部書都更見其氣魄、智慧和思想的前瞻性,同時又讓他作為將軍和詩人的雙重角色以更讓人信服的存在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他對伊拉克戰事縱橫捭闔、條分縷析的觀察,以及對戰爭結局的判斷,使那些堂而皇之地坐在電視評論席上侃侃而談但卻漏洞百出,前言不搭後語,最終在人們的心目中淪為作秀的嘉賓一個個相形見絀,簡直有點“六宮粉黛無顏色”。難怪這部書一出來,就引起了軍方高層領導的注意,紛紛傳看。
在朱增泉《血色蒼茫》的出版見麵會上,我說過他的創作是一個奇跡。這可不是阿諛奉承。我的道理,一是他從近五十歲時開始學習寫作,先是詩歌,後是散文,二者都取得了讓人矚目的成就,令每個寫詩歌或寫散文的人刮目相看;二是像他這樣在部隊身居高職的人,長期堅持業餘寫作,不僅寫成了著名詩人和著名散文家,而且一點也沒有影響工作,從集團軍政治部主任一直幹到集團軍政委、總裝備部副政委、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常委,從少將一直幹到中將。當然,如果和他走得比較近,如果知道他是怎樣工作的,怎樣寫作的,也會感到他的成功是有跡可循的。他的認真,他的刻苦,他的執著和謙遜,他胸懷的開闊和海納百川,可以說,在未寫作之前,他是用生命的一半去踏踏實實地工作,踏踏實實地讀書,踏踏實實地做人和體驗做人做事的甘苦。把這種閱曆帶入寫作中後,則偏重於對曆史和現實的思考與剖析,偏重於對曆史和現實進行深入淺出的探究。他寫作,似乎從當年在老山寫的《戰爭和我的兩個女兒》開始,就敢於直麵自己的靈魂,敢於把自己的心胸、自己的苦樂、自己在內心深藏的憂慮帶進作品中,這使他一踏入文學的聖殿便頗得文學的真諦。在寫作技藝上,他采取的方法是多讀,多看,多交朋友,多動筆,對自己醞釀的東西反複打磨,精益求精。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在跋山涉水的工作之餘走出來的,問出來的,體驗和考證出來的。有兩件事可以證明:一件是他剛調到總裝當副政委的時候,在晚上會突然敲開我在北太平莊那間小屋子,單獨來和我聊天,聆聽我對他的作品的看法和意見。有一次,我說到湖南文藝出版社率先出版了西川、歐陽江河和王家新等國內幾個先鋒詩人的詩集,他立刻表示出極大的興趣,然後想方設法買來這套書細細研讀。讀後又認真和我交流對這些先鋒詩歌的印象,肯定他們對中國詩歌的貢獻,也指出他們過於隱晦、過於書卷氣的不足。另一件事是,1999年,總裝舉行過一次業餘詩歌大賽,在新疆的馬蘭基地頒獎。為答謝由他出麵請來的那些評委,基地組織他們進樓蘭古城遊覽。為確保萬無一失,他事事親曆親為,不放過任何一細節,完全充當一個組織和管理者的角色。在穿越羅布泊前夜,他夜不能寐,一會兒起來看表,一會兒起來看天,而後果斷決定提前兩個小時出發,終於保證有足夠的時間安全到達樓蘭並安全撤離。在樓蘭古城停留的那短暫的兩三個小時裏,當有人對散落一地的建築木塊表示出興趣並準備拾取一些帶回去留念時,他會認真地說:“絕對不能帶走,這些都是國家的珍貴文物。”從樓蘭回來,許多原本是作家和詩人的評委一時什麼也沒有寫出來,但卻在《人民文學》上突然看到了他那篇長達兩萬多字的《羅布泊隨筆》。那種對曆史的獨特追尋和洞察,對沙漠戈壁的獨特體驗和感受,讓人不得不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