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稱宗璞為大姐,首先遭到了母親的訓斥。那是因為,我的祖父,與馮友蘭先生,以及宗璞的兩位姨父,都有過交往;而我母親在未嫁給我父親前,也已出入過馮家,我的父母與宗璞,是平輩的,我矮了一輩,從世交角度,我應稱宗璞為阿姨才是。我明知母親是對的,但叫大姐叫順嘴了,很難改過來;並且宗璞大姐也知道我祖父與她父親曾交往,有那麼一層關係,卻對我呼她為大姐,並不以為忤逆。她對我說:“就叫大姐吧,叫大姐很好!”後來有一天,宗璞由女兒小鈺陪著,到我家附近的地壇公園參加一種有治療作用的抗癌氣功活動,事畢,順便到我家小坐。恰巧我二哥從成都出差北京,也在我家。二哥見我呼宗璞為姊,認為極不禮貌,他在成都與宗璞表哥交往甚多,稱為孫四叔,所以也便稱宗璞為馮阿姨,弄得我很尷尬。倒是宗璞本人樂樂嗬嗬地,認為怎麼樣稱呼是很小很小的、完全無所謂的事,她所看重的,隻是人際交往中是否有一派天真率直。經她首肯,並予以鼓勵,我便始終沒有改口,直到今天,仍大姐大姐地叫她,她也受之如飴。
八
因為和宗璞大姐都熱愛《紅樓夢》,所以總想拿《紅樓夢》中的人物來比擬宗璞大姐。以宗璞大姐的身份,本應以“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某一釵來作比,但正十二釵基本上都是悲劇性角色,探春、巧姐雖結局尚好,卻都不能用來亂作比擬。想來想去,似乎薛寶琴差可作比,按在書中所占篇幅,寶琴比妙玉要多,且屬賈王史薛四大家族成員——妙玉非四大家族成員而入正十二釵行列且排名第六,何故?這是我欲與宗璞大姐討論的一個問題——雖然從年齡上說,用之來比擬宗璞略覺不妥,其他方麵,似都相當貼切。寶琴在大觀園的恩愛情仇中超然物外,一顆童心,一派天籟,其才華極為出眾——所撰《新編懷古詩》十首,至今無人敢說所猜便是準確謎底——她又與外部世界有所接觸,屐痕累累,見多識廣,與“真真國”的女詩人有過交往;特別是,書中寫到,在粉妝銀砌的雪坡上,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不一會兒,身後來了丫頭小螺,抱著一瓶紅梅,那純淨幽美的形象,令人讚歎不止。我若畫一宗璞大姐雪中凝思圖,將小鈺作捧瓶梅的陪襯,不也有趣嗎?宗璞大姐及熱愛她的友人讀者,是否覺得我擬於不倫了?但我卻很可能,真畫出這樣一幅想象圖來哩!
5.多保重,宗璞大姐!
何鎮邦
1998年7月26日,是宗璞大姐的七十壽辰。這是我不經意間得知的。因為要編她的一個散文集,以加入我主編的一套女作家親情的散文叢書,是準備請她“領銜主演”的,因此要當麵同她商量點事,便事先打電話同她約定造訪的時間。我原擬於7月26日(星期天)去訪她,她也不經意地說出7月26日是她的七十壽辰,並說家人與至親這一天都要去祝賀,說話恐有不便。於是,我便提前於7月25日下午去北大燕南園57號,一是提前祝賀宗璞大姐的七十壽辰,一是同她麵商有關編選散文集的事宜。為此,還到北辰購物中心的花店裏買了一束淺紅色的康乃馨,作為獻給這位文壇老大姐的生日禮物。
燕南園坐落於北大校園裏的一隅,鬧中求靜,充滿書香,也顯得特別靜謐。這些年來,由於商潮的衝擊,連安靜的大學校園也不安靜了,頗有點市井的喧鬧。可是燕南園,卻仍然保留著一片靜謐,可以說是一片少有的綠洲,也是讀書人少有的一片樂土。宗璞大姐所居住的燕南園57號,是燕南園那大同小異的一片院落中的一個院落,它掩映在樹木花草的扶疏之中,顯得特別安靜。我從喧鬧的亞運村趕到這兒,敲開院落的大門,宗璞大姐與小鈺迎出來,把我引進那充滿書香味的客廳。一落座,在向宗璞大姐祝賀七十壽辰之後,即書歸正傳。而談完編書和有關專欄的事宜後,即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宗璞大姐久病初愈,氣色不錯,也頗健談。她說現在每天都能堅持寫作,五六百字到千把字不等,作為《南渡記》續篇的《東藏記》也即將殺青。談到寫作,她語調頗為平和,神情也顯得安泰。但一談到最近一位年輕人在《從北大到哈佛》這本書中無中生有地對她進行中傷,和錢鍾書先生對她已故的父親馮友蘭先生進行中傷,雲雲。情緒便有些激憤了。我隻好安慰她,請她保重身體,不要讓這些看不慣的事傷了身體,雲雲。明明知道我這些寬慰的話沒什麼分量,但也不能不說。大概宗璞大姐生活在一個充滿書香的家庭裏,雖自1957年來也吃過一些苦頭,但總是把世界,把社會,把知識界看得太純淨,於是一看到一些難以容忍的事,就不能平靜了。從一個方麵來說,這也正表明她的心地純淨和精神境界的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