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在清真寺大殿簷下的開齋梆子篤篤響起的時候,小鎮上空飄起了一縷縷炊煙。暮靄籠罩的原野上,依稀有牽了牛驢或肩頭上扛了某種農具的身影在晃動。
他在河邊上蹲下來洗臉的時候,下意識地將一捧掬在手裏的水送到嘴邊咚咚的咽了下去。他實在太餓、太渴了,要是齋月趕在春冬兩閑的夾空裏,天氣不冷不熱也沒有多少很重的農活兒,興許對饑渴的感覺還不會如此地強烈,可眼下正是百草瘋長、莊稼拔節孕穗的時節,三天不鋤草,地就荒;五天不澆水,地就裂。七月八月地籮篩,這炎熱的太陽是想把人給烤幹呀。自從虔誠的穆斯林擁有了萊麥丹月這個齋戒的時段,齋月便給回回人的心裏鍍上了一層神聖的光環。那置個人饑渴與磨難於度外的聖潔信仰的園地裏,便有善與美的種子在體驗疾苦、磨煉意誌、參悟博愛的過程中萌芽;便有同情心、憐憫心、廉潔心的滋生;便會情不自禁地口讚真主,省非去過,克己自明。不管這個時段輪轉到哪個季節,也不管身在他鄉還是遠走高飛,隻要他真心封齋,真心聆聽真主的口喚,就會油然產生一種走在通向天園的大路上的感覺。他一邊這麼尋思,一邊檢點自己今天的作為,覺得日子過的還值。
早上出村的時候,啞巴二順的婆姨正和兒子大平用一輛地排車拉著正在發高燒的男人去縣城看病。走到村頭的他,掀開蒙著的被子朝大平爸蠟黃的額頭一摸,滾燙滾燙的,看樣子病得不輕。病人看清是經常幫著他們家幹活的栓柱,就像是充滿感激又像是有什麼事情要交代似的,使勁地蠕動了一下原本不會說話的嘴巴,然後無奈地咧了咧嘴。栓柱便擺了擺手,示意他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後又從上衣兜裏掏出十塊錢交給大平,千叮嚀萬囑咐地對大平說,你無論如何要把老人照顧好,盡快讓老人恢複健康。家裏的事盡管放心就是。
看著地排車拐上公路,栓柱不由得歎道:這一家人也真夠難的,一個身體多病的啞巴,拉扯著一個比他的身體還不經折騰的家庭,就像是一堆總也曬不幹的柴草,光漚生煙不起火苗。要不是村裏老少爺們兒的幫襯和照顧,還不定是個啥樣呢。
好像也是前年的齋月裏吧,剛剛升入高中的大平念了不到一個學期,就突然輟學了。栓柱和大炮仗他們幾個人念叨了半天,覺得啞巴大哥含辛茹苦半輩子,好不容易拉扯這麼一家人,大平又是個爭氣的孩子,耽誤了上學多可惜。於是舉意,砸鍋賣鐵也要幫著大平回到學校,成光出個人才。當下,幾個人就湊了三百塊錢,用一輛農用三輪車把大平和他的被子、衣服、書包等一應用具悉數送回學校。啞巴雖然不會用語言表達自己的謝意,心裏卻明鏡似的透亮。整整一個齋月,見了誰都伸大拇哥,道伊瑪尼,出塞倆目。那一個月裏,他準了學生們放假,不聲不響地把村裏小學校的門窗統統修理了一遍,還給清真寺的水房子扯上了電線,安上了電燈。村裏人都說,啞巴是個重情重義、心裏有數的人。
吃罷晚飯,栓柱給欄上的牛添了草料,就去清真寺的水房子洗大淨,準備夜裏的宵禮。半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潔淨得如同一麵古鏡,瓦藍的天空綴上了數不清的星星,銀河裏飄著一層薄薄的白雲,羽紗似的罩著許多朦朧的神秘。清涼的風從額頭上輕輕地滑過的時候,他覺得被月亮光瀑包裹了,通體的透涼與清爽,心靈和思想變成了一種用語言無法形容的聖潔與坦蕩,好像整個身心走進如夢的境界,正在接受著某種至善至德的點化。那一時刻他感受到了生命的神聖與壯美,感受到了肉體和心靈的戰栗與欣喜。自從進入齋月,他每天都堅持做五時乃瑪孜,偶爾在做昏禮的時刻,被地裏的農活拖住而不能到上寺,他便捧起一捧黃土,將自己的手洗了,然後跪下來朝著黃昏的落日默默地口讚真主。在他的那個世界裏,地下的黃土和湯瓶裏的清水有著同樣的功能,其對於心靈的洗滌與曆練都是如琢如磨的。在這落霞鋪就的時空裏,人生價值與求索的定義,是否可以界定為創造與博愛?此時此刻,他對著如水的月光,又一次悟到了這樣的命題。是這樣的,這就是生命的回歸,這就是宇宙的主題。想到這些的時候,他覺得皎潔的月光突然間流動起來了。那浩浩蕩蕩的光溜裏有一種力量,一種誘惑,一種光芒,置身其間,就像獨立於一座神聖的殿堂,至真至純的信仰融化在聖潔的莊重與自豪裏,不時有新的愜意悄悄溢出。洗完大淨,已是入夜時分,他夾雜在做虎夫坦宵禮的人群裏,聽到阿訇默誦《古蘭經》的時候,仿佛走入了夢境的深處,在被提純的意念裏,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不會說話的聾啞人。殘疾了的人比正常的人該是多出許多痛苦,而聾啞人連對於痛苦作語言表述的權利都沒有,即使是對自己最親愛的妻子兒女,也隻能是用手比比畫畫地傳達心裏要說的信息。這是一個多麼艱難的過程,與其說是他一個人的煉獄,還不如說是一家人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