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齋月(2 / 3)

他忽然憶起小時候和啞巴一起下窪砍草的一幕。那個時候,啞巴想和大夥兒一樣平起平坐,而作為同伴的他和另外的幾個,卻總也不願意和啞巴在一起,好像誰和啞巴湊得近乎,就矮了半截,甚至自己也會變成啞巴。就是偶爾湊到一塊,也是說不盡的戲謔與耍笑。記得有一個細雨霏霏的日子,小夥伴們都覺得看瓜的老頭兒會趁雨天躲在瓜棚裏睡懶覺,就商量著到第三生產隊的瓜園去扒瓜。誰知看瓜的那個老倔頭不光沒睡覺,反而比平常多了幾分警惕。為了對付這個責任心極強的倔人,小家夥們設計了今天回想起來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惡作劇:他們自己躲在一邊,卻讓不會說話的啞巴獨自一個從溝崖爬到瓜地邊上,匍匐著身子用一根綁了鐵鉤子的長長的竹竿去捅那長在蔓子上的瓜,然後再一個一個攬到自己的身邊。心眼兒實的啞巴光想著報答小夥伴們對他的信任,卻沒想到他的這一舉動並沒有逃過倔老頭的眼睛。待看瓜老頭兒跑過來的時候,他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察覺,直到那老人將巴掌狠狠地扇在他的臉上,他才機靈地掙脫開老人的手腕,撒丫子跑開。而那個不知趣的倔老頭子,仍舊緊追不舍地尾隨其後,在一人多高的青紗帳裏邊追邊罵,卻不知那幾個惡作劇的製造者,此時此刻卻跑進瓜地,如入無人之境般的實實在在地糟蹋了一頓。直到老頭子發現原來是上了孩子們的圈套,才後悔不該去追那個不會說話的孩子。盡管這樣,生產隊長還是在全體社員大會上點名批評了啞巴的家長,弄得兩個老實巴交的人很沒麵子。

若幹年以後,栓柱從省城高中畢業回來,啞巴的爹娘都已無常,啞巴也成了家。可是,栓柱總覺得有些事對不住他們。那一年齋月的第二十七個晚夕,也就是格德爾夜,他做完大淨後隨著聽講教義的人們走進了清真寺。禮拜堂的大殿裏靜極了。除了老阿訇讚聖拜主朗郎有聲的宣講,所有的人全都屏神靜氣,仿佛正在接受某種聖明的洗禮。傳說中的格德爾夜是真主安拉把世間一切事物在《古蘭經》裏做了規定,並將記載這些規定的經文從天牌上一次性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層天上的一個神聖的夜晚,而後又由尊貴的吉卜利勒天仙從此夜起,用二十三年的時間陸續降示給穆罕麥德聖人的。故此,教門裏的人是把這一夜看得極為金貴的,紛紛爭做善功,給那些家境貧寒、身有殘疾或者遇到某種不幸的人以施舍和寬慰。栓柱聽著阿訇的宣講,眼前突然生出一種幻覺,和他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啞巴二順,突然幻化成了頭戴禮拜帽,穿一身漂白布褲褂的英俊少年。少年正在捧著一本書,滔滔不絕地演說,他聽不懂他的演說,但是他能從他表情中判斷出來,啞巴正在宣講的是一種人與人之間平等博愛的學說,是一種勸慰人們主動尊重他人尊嚴的說教。誰說啞巴不會說話?他那無聲的世界裏有著比常人更豐富的精神感受哩。栓柱這樣想著,要是啞巴真像他在夢中見到的那樣,能和正常人互相交流,該是多麼好。他覺得會說話的人,應該更多地理解和關心不會說話的人,那樣,世界就會多出許多和善與理解。

做完宵禮,栓柱隨著下殿的人們走出清真寺大門,瞥見二順的婆姨神色淒惶地站在寺門前,像是有什麼事情要找人,就覺得有些奇怪:早上剛送啞巴去了醫院,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是不是有什麼不測?就問:“嫂子,你咋這麼快就回來了,二順哥的病怎麼樣了?”

“兄弟,你哥這病怕是不好哩。從今天上午做透視檢查,我看那醫生的臉色就覺得有些麻煩。他叫咱回家以後,多給病人做些好吃的,說的還不是那個意思?我讓大平到醫護辦公室看了病曆,孩子眼裏含了眼淚,說他爸爸是肺上有病哩。你二順哥這個人別看不會說話,心裏啥都明白,圓全人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當下裏就讓我回來,他比劃著要見你,像是有事要對你說。”

第二天上午,栓柱在縣醫院內科住院部的醫護辦公室裏,看到了二順被珍斷為“肺癌晚期”的住院病曆。當他走到二順病床前的時候,兩個人四隻眼對視了許久。栓柱生怕自己控製不了自己的情感,使勁咬了一會兒牙,才把那兩眼滾燙的熱淚憋了回去。二順像是看出了什麼,先自己開口笑了,接著示意二順坐下來,擺著手表示自己沒有什麼大事,讓他放心。二順的婆姨像個隨身翻譯似的,一句一句地給栓柱詮釋著隻有自己才能明白的那些手勢,傳遞著男人的每一個手勢動作的意思。她對栓柱說,他鬧著要出院,是要回去過齋月。再過幾天就是格德爾夜了,他要到清真寺裏去坐夜,他要在大殿的天堂門上看看天園的風光。他說,他快要進入天堂了,他要抓緊出院做些善事,為自己的後世的路上準備足夠的川資。栓柱告訴他,他不會有什麼大事,不要想那麼多,安心養病就是。可是啞巴不信,他打著手勢說,栓柱你不要騙我了,人的編排不如真主的安排。樹上早紅的棗子都願意落下來嗎?它也願意和別的果子一塊熟啊,可是,該落的時候還是得落。我自己的事我心裏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