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封住了道眼兒,乾坤混沌得讓人分辨不出東西南北。保有子騎著那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出現在村西沙崗子上的時候,稀疏的鞭炮聲和隨著炊煙彌漫過來的陣陣香味兒提醒他:除夕之夜就要降臨了。
雪還是紛紛揚揚的下,天公像個給孩子們發放壓歲錢的闊佬兒,慷慨地把優質棉絮似的雪片一把一把的拋灑著,用一張喜慶的網罩住了莊戶人家的夢。目所能及之處,除了偶爾有一兩隻餓急了的烏鴉無奈地扇動著歸巢的翅羽,再也見不到有生命的活物兒。碩大的空曠和臃腫的潔白讓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悲涼,要不是影影綽綽的村莊在遠處向他招手,他肯定會像一個在寬闊的深水裏遊泳遊累了而看不到河岸的人那樣,被絕望的心態擊沉。然而,現在他不僅看到了彼岸,而且憑著飛鳥戀舊巢的那份熟稔,他看到了自己的家,看到了那棵披了一身銀白色盔甲、揮舞著虯龍爪般的枝杈同風雪進行著頑強搏鬥的老棗樹,看到了煙囪上飄出的那條輕柔的長辮子。於是他將雙手合攏在嘴角上,放開嗓門高聲地喊了一聲:走北口的保有子回來了!風卷走了他的呼喊。他梳理了一下被風雪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思緒,雙腿下意識地在馬肚子上狠狠夾了一下,可憐的馬兒隻好搖了搖尾巴朝著那個既定的目標繼續行走。白茫茫的雪野立即拉長了那一行逶迤東來的蹄印……
他看到了長玉大伯——那個正拿著一張已經晾幹了的羊皮往屋簷下的一個木橛上掛的老人。
“長玉大伯,我回來了。”保有子從馬上跳下來大聲地說。
老人沒有馬上回答,他慢慢地轉過身子,右手在前額上搭個涼棚端詳了半天:“這不是長懷家的老三嗎?總算在過年前趕回來了,你爹他們正在等著你呢。這麼冷的天氣,趕快回家暖和暖和吧。”
繞過村中間的那個已經被冰雪覆蓋的大灣,他看見爹手裏拿著一把大掃帚弓著腰身打掃積雪,自家的大黃狗趴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主人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棗紅馬在門口停下來的刹那間,保有子從馬上跳下來,撩起狐皮袍子的一角往腰間一掖,甕聲甕氣地喊了一聲爹,老人立刻停止了打掃,喜不自勝地說一句“總算回來了”,便同兒子一起走進院子。就在兒子忙著從馬背上卸下行囊的同時,老人迅速地將馬拴好,一邊為兒子拍打著身上的積雪,一邊朝著堂屋喊了一聲“看誰來了”。正在剪窗花的媳婦水仙,撂下手中的剪子忙不迭地走出屋子,看到風雪中匆匆歸來的丈夫背後斜挎著一把馬頭琴,吃吃地笑了笑說:看你不像個皮貨商,倒像個說大鼓書沿街賣唱的。保有子笑了笑說,真要是個說大鼓書的就好了,省得整天南張北跑的不得站腳,讓你和爹在家裏苦熬。這回好了,在外邊轉悠了一冬天,總算沒白受罪,除了掙下這匹棗紅馬,剩下的錢多少還能置幾畝地,如果明年收成好的話,秋後還能蓋幾間房子。爹應和著說,對,我早就看上馬二先生家那片高岡地了,要是能買過來,正好和咱們家那七畝好地連成一片,咱也算得上個上等戶了。水仙把沏好的茶水端上來的時候,爺兒倆議論的話題開始轉到了皮貨行市上。爹問起口外皮貨價錢,保有子告訴他,單就羊皮來說,草原上的皮子在春夏秋三季並不值錢,那個時候最好的皮子還是咱們這裏的華北路、濟寧路和湖北的漢口路。不過在嚴寒的冬天裏,羊生活的地方越往北,羊的皮毛就越厚,質量就越好。要是說起驢皮馬皮,那差別可就大了。比如草原上不滿一周歲的小驢的驢皮,腿上的條紋最明顯,肩膀上的條紋是兩道杠;鼠褐色的馬皮在腿部一般都有漂亮的橫生條紋,純種的塞北矮種馬的馬皮在肩膀上有三條平行的條紋,而這種馬的歲數一大,花紋也就自然消失了。所以皮行的價格也是一分錢一分貨。趕上行市好,又有識貨的人幫著指點,發財也快。要是背時倒運,叫人家騙個屌蛋精光,說不定被埋在雪地裏連屍首也找不到呢。隻管在一旁倒茶的水仙聽著爺兒倆侃買賣兒,心裏樂滋滋的。她高興的時候有個特點,愛笑;笑的時候也有個特點,抿著嘴吃吃……今天她笑得最多,不時地從牙縫裏擠出吃吃的聲音。她希望她的吃吃聲能引起丈夫的注意,最好能多看她兩眼。但是不管她怎麼眉目傳情,保有子依舊是那麼矜持和莊重,隻顧旁若無人地和他的老爹瞎侃。
吃年夜飯的時候,大哥保糧、二哥保錢照慣例領著各自的老婆孩子、拿上做好的飯菜過來湊合與老爹過年,看到老三也回來了,氣氛就更顯得熱烈。一番噓寒問暖之後,先是保有子解開行囊找出幾塊奶豆腐給孩子們吃,接著妯娌幾個就把熱好的飯菜端了上來。按照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張家人從來不喝酒,吃年夜飯隻是圖個團圓吉祥,守著老人說些吉利話讓他心裏高興,看歡蹦亂跳的孩子們嬉戲玩耍增加一分喜慶。話題無非仍然是些皮毛生意、莊稼收成、孩子變化之類的家長裏短。不過這會兒水仙不再吃吃地笑了,任你有天大的高興在兩位大伯哥麵前也必須保持女人的端莊與穩重,這是規矩。而做大哥的,在弟媳麵前也永遠應該是一副老成持重的麵孔,這也是規矩。專做皮具的保糧關心的更多的是皮行的價格,掐著手指頭把自己一冬天做了多少副馬鞍子、馬擁子,割了多少鞭梢子算得一清二楚,算到最後,幹了一冬天,鬧了個不賠不賺的串杆。保錢知道大哥說的話有假,就顯得有些不耐煩,又不找你借錢,害什麼怕呀。人家老三都把棗紅馬給騎回來了,還稀罕你那倆錢嗎?走吧,還是先去看看棗紅馬吧。說著,水仙提上燈籠,一家人圍著馬看了起來。哥仨兒一會兒掰開馬嘴看看牙口兒,一會兒攏攏馬的鬃毛,瞧瞧馬蹄,邊看邊異口同聲地嘖嘖稱讚是匹好馬。看著這麼多陌生人圍著自己指手畫腳,棗紅馬不知是得意還是恐懼,竟仰起臉噅噅地叫了幾聲,這叫聲在大雪紛紛的除夕之夜彌漫開去,就像一聲催春的響雷,讓人聽了感到愜意和振奮。細心的老人把馬牽進草棚,又添加了一次草料,才弓著腰身一晃一晃地走進自己的房屋。保糧揚起臉看了一下漆黑的天空,飛蝶般的雪花似乎越來越大,便對孩子們說,你三叔趕了好幾天的路,快讓他早點歇著吧。隨之大家就各自回家去歇息了。
不大一會兒,黑黑的小土屋裏,又傳出水仙吃吃的笑聲。她笑得那麼直露那麼放蕩那麼毫無遮掩那麼煽情那麼誘人,以至使那個喘著粗氣的男低音不得不惡狠狠地說:我要讓你知道從草原回來的男人的是什麼樣的男人。快天亮的時候,水仙忙著起來下餃子,一伸衣袖無意中又碰上了那把掛在牆上的馬頭琴,便有心無意地說,從小就是個和牛羊打交道的臭皮匠,啥時候又想起拉胡琴來了?睡得迷迷糊糊的保有子像被蟲子咬了一下似的,乜斜著眼睛說,你呀你,臭皮匠就不能拉胡琴啦?這回你可把人看扁嘍,我不光拉胡琴,我還要靠它發財呢。你呀,你就等好吧。
二
保有子能不能發財,人們還看不準,但他的馬頭琴拉的極好卻是不爭的事實。從正月初一到十五,來拜年的人一般都是先欣賞他們家的大棗紅馬,接著就央求著他拉一段馬頭琴。保有子的老爹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會拉馬頭琴的兒子,整整一個年節不知接受了多少人的作揖鞠躬和祝福,他說他一輩子都沒有像今年這樣為人,一輩子都沒有像今年這樣露臉。隔壁劉二嫂前年沒了丈夫,已經連續兩個年節不出門了,正月初三那天晚上聽到悠揚動人的琴聲,竟也踏著積雪顛著小腳過來,她說俺就是為了來看看保有子兄弟到底弄得是個啥響器,咋就那麼好聽。保有子說,這響器叫馬頭琴哩,是蒙古人最拿手的家什兒。說起它的來曆,草原上三歲的娃娃都知道。早先科爾沁草原上有一個叫巴特爾的年輕牧人,一年到頭給王爺放牧。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巴特爾跑到百裏之外找到失散的馬群後,看到一匹下生不久的可愛的小白馬駒掉進淖爾的冰窟窿裏絕望地哀鳴著,就將它救出帶回家養著。後來小白馬一天天長大了,渾身雪白,骨架勻稱,四蹄矯健,又美麗又健壯,人們誰見了誰愛。在一次那達慕大會上,巴特爾騎著他的小白馬出現在賽場。比賽開始以後,小白馬以絕對優勢壓倒了所有騎手的坐騎。於是王爺就相中了這匹馬,想把它留下來。與小白馬相依為命的巴特爾偏偏窮不倒誌,一口咬定隻賽馬不賣馬。氣急敗壞的王爺派出一群惡棍硬硬地搶下了小白馬,王爺翻身騎到馬背上想抖一抖自己的威風。可是還沒等他把馬鞭拿在手裏,小白馬就揚鬃奮蹄衝出馬場噅噅鳴叫著尥起了蹶子,把王爺摔得四腳朝天。惱羞成怒的王爺隻得下令身邊的打手用亂箭將小白馬射死。身中數箭的小白馬忍著劇烈疼痛拚命地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巴特爾的身邊。因為失去小白馬正在陷入悲痛欲絕的巴特爾,耳畔突然聽到急促的馬蹄聲伴著淒楚的哀鳴,撩開大步迅速跨出氈房。見到自己的主人,流血過多的小白馬再也支撐不住了,在它轟然倒下的一刹那,雙目流著熱淚親切地望著巴特爾,抬了抬後腿,搖了搖尾巴,直到巴特爾抱住它的脖子在它的臉上深深地親了一口,才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安葬小白馬的那天,巴特爾將它的後腿骨和馬尾取下掛在氈房中,苦惱了九十九天,思索了九十九天,一個新奇的設想成形了。於是,他將小白馬的後腿骨製成琴杆,用馬尾製成琴弦,並用上好的白玉雕刻了白馬的馬頭按在琴杆的頂端。馬頭琴就這樣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