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特務於是走進值班室,撥通了東南日報社的電話……電話鈴響時,朱忱仍在糾纏程楓,問他昨晚去中央酒店幹什麼。
社長聽說朱忱來了,不想怠慢這個特務頭目,便下樓來見他,剛走到電話機旁,聽見鈴聲響起,伸過手去……程楓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如果社長接聽電話,他一定會斷然否定嶽劍忠是外派記者,而坐在一旁的朱忱聽到嶽劍忠的名字,就會毫不猶豫地從社長手裏接過話筒,向關閘那邊下達逮捕令……千鈞一發之際,劉豔像電影中的“化入”鏡頭,悄然現身電話機旁。
她身在報務室,心係電話機,估計兩位朋友快到關閘,特地趕到辦公室配合程楓的“電話行動”。
劉豔以女性特有的靈巧動作,搶在社長之前抓起電話聽筒。
程楓感激地望了劉豔一眼。
電話那頭問道:“是東南日報社嗎?”
劉豔從容答道:“是。”
“我們是在關閘值勤的華務課特務。想核實一件事:嶽劍忠是不是你們報社的外派記者?”
“是。”
“他去的地方是不是廣州?”
“是。”
“那就謝了。”
對方掛斷電話。
劉豔接聽電話時,坐在那一邊的朱忱側耳細聽,想聽出弦外之音,可是劉豔的回答太簡單——3個“是”字,令他抓不到一點借以發揮想象力的“素材”。
社長同朱忱寒暄時,程楓問劉豔:“誰來的電話?”
劉豔放下話筒,眉毛向上一挑,說:“一位讀者打來的,詢問我們是不是派出專人采訪二龍喉公園凶殺案,還問破案後報社發不發號外。”
社長對朱忱說:“朱老板,聽見沒有,全城都關心這起案子,你肩上的擔子可重啊!”
程楓借著社長的話說:“朱老板,改日再閑聊,全城老百姓都看著你呢!”
“社長,正要向您請示,”劉豔走到這邊來,“針對那起案子,報社采取的4條措施,要不要同時電告南京?”
“當然。那是我們要報告的重點。”
社長認為自己親手擬定的條款很有分量,南京方麵一定會滿意。
嶽劍忠、童娟順利通過出關檢查,“順風”車駛離關閘。
童娟滿懷深情地回眸凝望:“再見吧,濠江,我們還會回來!”
“是的,”嶽劍忠此刻也是百感交集,“抗戰勝利之日,我們定會重逢在大三巴牌坊下。”
“順風”車奔馳在歧關車路上。一望無際的平原在南國的天空下延伸,好像一鋪新鮮美麗、細針密縷的絨毯,風挾著野草、鮮花和泥土的氣味吹進車內。童娟作了幾次深呼吸,也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動。九龍半島秘密油庫的完整坐標就揣在她穿的開司米上裝的口袋夾層內,這是戰友用鮮血和生命保衛的珍品,是侵占香港的日軍晝夜搜索的目標,東江縱隊情報部門急切等待著這個坐標,柳石老師盼望二人平安歸來……東江縱隊的一個基地就在前麵。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
“順風”車駛近敵我交界的路段時,嶽劍忠透過車窗看到前麵似有障礙物。
他懷疑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看……“那好像是路障……”
坐在助手席上的童娟也發覺情況異常。
嶽劍忠看清楚了:確係路障!道路中間架設了幾道鐵絲網,堆起了沙袋,路旁停著一輛軍車,一隊全副武裝的日軍一字排開,張網以待。
這隊日軍麵向關閘方向。這裏的過往行人和車輛剛剛經過出關檢查。如此勞師動眾,究竟為什麼?
嶽劍忠很納悶,一邊思索,一邊將車往後倒,不料停在路旁那輛軍車迅速開過來,插在“順風”車的右後側,斷了嶽劍忠的退路。
“順風”車不得不停下來,但沒有熄火。
日軍司機跳下車,幸災樂禍地望了“順風”車一眼,回到隊列裏。
嶽劍忠順著司機的身影縱眼望去,在那群荷槍實彈的男人中間,居然還有一名女性!
童娟也看到了那個女人,不禁驚呼道:“那好像是雪姐……”
“是韓雪!”嶽劍忠更正道。
那個體形豐滿適度、眼睛烏黑漆亮的女人身著軍服,腰挎手槍,顯得英氣勃勃。她見嶽劍忠、童娟已認出自己,驕矜地向前跨出一步。
“對,我就是韓雪!”
以她的動作為信號,後麵的日本兵立即端起步槍,拉開槍栓。
童娟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助人於危難之時的“雪姐”竟會站在侵華日軍的陣營裏!
韓雪在一次張貼抗日標語時被捕,一夜之間就被吳友章的“糖衣炮彈”擊中,出賣汪樹平,參加特務機關,並以“岡田貞子”為代號,暗中監視嶽劍忠、童娟,給吳友章通風報信。
吳友章對她信誓旦旦,可是一見到童娟即移情別戀。韓雪看到吳友章在東亞歌舞廳緊摟著童娟跳舞臉色大變,後來見他在二龍喉公園欲跟童娟野合更是心灰意冷,無比憤恨,索性將他砸死,並藏匿他的手槍。救助童娟隻是假相。當晚,她就投入朱忱的懷抱,甘當朱忱部署“重點緝捕”的幹將……“韓雪小姐,你不是在氹仔表姐家嗎?”
為了拖延時間,讓嶽劍忠考慮對策,童娟故意問道。
“昨天去過,今天回來了。”
韓雪一步一步向“順風”車挪動。雖然朱忱已告之這一男一女是接替汪樹平的共諜,但她更“看重”童娟,童娟是她的情敵,更是她殺死吳友章的唯一目擊證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嶽劍忠緊張地觀察周邊的地形。後有軍車擋道,倒退全無可能。道路兩旁一邊是水田,一邊是池塘,車衝下去不是輪胎被稀泥咬住打滑,就是整車被水淹沒。前麵雖有路障和日本兵,但其右方是樹林,日本兵都使用步槍,隻有一挺輕機槍,如果全速朝日本兵衝去,乘其避讓打開缺口,就有可能進入安全地帶。
衝,隻有往前衝!
韓雪走到離“順風”車三四米時停了下來。
“童小姐,和你的委托人一道下車吧,這是例行檢查,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能下車。”
嶽劍忠提醒童娟。
“快下來吧,不然日本人就要動手了!”
韓雪的聲音有些怪異。
一個肥頭大耳的日軍軍曹得意地咧開嘴。
嶽劍忠正在掃視那片樹林時,驀地見到林子裏出現幾個黑影,隨即槍聲大作!
原來是柳石接到程楓拍來的嶽、童二人今日返程的密電,為保萬無一失,特地帶了一支長槍隊前來接應!
槍聲令日軍措手不及。先是兩名被派到樹林放哨的日本兵應聲倒下,緊接著站在路口的日本兵被撂倒3個,其中包括那名機槍手,其餘日本兵一起向後轉,朝樹林射擊。
韓雪從慌亂中定了定神,跳進路邊的軍車內,從腰間抽出手槍,以軍車牆板作掩體,將槍口對準童娟……嶽劍忠、童娟見日本兵紛紛倒下,激動地互相看了一眼:有了遊擊隊的火力支援,“衝卡”更有希望了!
就在“順風”車準備起步時,韓雪瞄準童娟扣動了扳機……嶽劍忠眼尖手快,突然向左邊猛打方向盤,“順風”車箭一樣地斜插過去……韓雪沒有料到“順風”車會驟然改變方向,子彈飛到對麵池塘裏。
“朝小轎車開火!”
韓雪惱羞成怒,下達指令。
尚存的日本兵多數人為了自身安全,仍然躲在沙袋後麵朝樹林射擊,隻有幾個日本兵向“順風”車開火。
嶽劍忠抓住戰機,加大油門,強行衝卡。
他讓童娟蹲下來,自己也貓著腰,一手掌握方向盤,一手開槍還擊。
童娟用程楓送給她的瓦爾特PPK型手槍朝敵人射擊,還抽出時間給嶽劍忠使用的勃朗寧HP手槍的備用彈匣裏裝填子彈,遞給他替換已發射完的彈匣。
柳石帶領長槍隊衝出樹林,近距離集中火力朝日軍掃射。
彈光閃閃,織成強大的火網,像是在燃放迎接戰友的禮花。
嶽劍忠借助遊擊隊火網的威力,在衝卡的同時,不停地向日本兵進行“點射”。
日軍腹背受敵,死的死,傷的傷,都倒在地上,最後隻剩下躲在沙袋後麵的那個軍曹,以及藏身軍車裏的韓雪。
嶽劍忠駕駛“順風”車順利越過路障,眼看就要同遊擊隊會師,兩隻輪胎卻不幸被日軍埋在地上的鐵刺刺穿!
“順風”車搖搖晃晃,踉蹌而行。
那個軍曹乘勢從死去的機槍手身邊拿起輕機槍,雨點般的子彈射向“順風”車。
“衝卡”形勢急劇惡化。一個意念比子彈速度更快地閃過童娟的腦際:當配角的“重頭戲”終於來臨了!嶽劍忠如有三長兩短,自己也不能活著回去,全部任務就會在日軍的機槍聲中灰飛煙滅。如果能保住主角,即便自己隨風而去,也能將油庫坐標帶回東江縱隊……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撲到嶽劍忠身上,用血肉之軀築起一道屏障!
“順風”車油箱中彈起火……柳石手持雙槍,來複線送出飛旋著的複仇子彈,軍曹頭部開花,腦漿四迸……日軍司機傷勢不重,見軍曹已死,從地上爬起來,溜進軍車駕駛室。
躲在車裏的韓雪氣急敗壞地叫道:“快,把車開回去!”
這也正是司機的願望:逃命!
軍車擺正車身,一溜煙逃得無影無蹤。
嶽劍忠把中彈昏迷的童娟從著火的“順風”車裏搶出時,柳石大步趕到。
他指示遊擊隊員們清理戰場,並喊來衛生員。
童娟身中數彈,衛生員束手無策:沒有交通工具,無法送往醫院,即使進了醫院,醫生也回天乏術……嶽劍忠萬般無奈,輕輕將童娟平放在草地上,頭枕著旅行包。
“阿娟!阿娟!”
嶽劍忠蹲在地上,給童娟掠去遮蓋眼睛的一綹秀發,輕柔地呼喚她的名字。
或許是“心靈感應”,童娟緊閉的雙目微微睜開。
“柳石老師來看你了!”
“柳石老師……”童娟伸出一隻手,想去取口袋夾層裏的坐標,可是力不從心,手停在腰間再也不能動彈,“總算……完成了任務……”
“阿娟,好樣的!”
柳石也蹲下來。
嶽劍忠悔恨交加:“柳石老師,阿娟是為了我才成這個樣子的!”
童娟將失去神采的目光轉向嶽劍忠:“別難過……本來……組織上派我……回到澳門……就是為了……掩護你……何況……我是……多麼……喜歡……你……”
童娟的眼睛定住不動,放在腰間的手垂落下來……“阿——娟——!”
嶽劍忠一直強忍住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執著的信念給了童娟最後的力量,她那定住的眼睛又轉動了一下,同時深深地抽了一口氣。
“劍忠……你還記得……我給你念的……賈梅士……那首……詩嗎……”
“記得。”
“念給……我……聽……”
嶽劍忠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他握著童娟垂落到地上的那隻手,念道:
“我的心靈呀,你怏怏不樂地、這麼早就離開人世,永遠安息在天堂,留下我在世間孤雁哀鳴,倘若你在天上,能夠回憶起人間往事,切莫忘記那火一般熾熱的愛啊,我眼中包含的一片癡情……”
在嶽劍忠悲愴的聲音中,童娟徐徐闔目。她踏著心靈愛人的語言節奏,走到生命的盡頭;同時,她又從這位葡國詩人不朽名作的字裏行間,走向生命的升華…………柳石從嶽劍忠手裏接過沾滿血跡的油庫坐標,深邃的眼睛裏閃動著淚花。
他想起臨別時童娟說的“人生舞台上有主角也有配角”那番話,心裏再一次受到震撼。是的,作為一名地下工作者,童娟用青春和熱血“演”好了自己的角色,為“全劇”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東江縱隊情報部門迅即通過歐樂爾博士將油庫坐標移交給陳納德將軍。
飛虎隊奇襲香港,九龍半島秘密油庫燃起衝天大火……侵占香港的日本總督始料不及,眼見能支撐“大東亞聖戰”的飛機燃油化為煙雲,如喪考妣,頓足捶胸……火光中,濠江為自己的女兒童娟掀起巨瀾……東江縱隊與“飛虎隊”的情報合作,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華南抗日武裝與盟軍協同作戰的優秀範例,在中美兩國軍民聯合反擊日本法西斯的戰爭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