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二步、三步……雖然每爬一步,就要付出一種巨大的痛苦,但是現在,他全然不覺了,仿佛拖著的不是自己的腿,麗是一一截麻木沉重的木頭。因為心靈上的痛苦已經遠遠地超過了肉體上的痛苦。
在這一條街上,同樣也記載著他一生的滄桑變故哪。
從小時候,他就常常跟著大人在這道街上串,在這裏,他看到了貧富人的各種形象和階級區別;在這裏他和其他遊擊隊。
一齊把大地主遊街公審;在這裏,他同人民一道熱烈慶祝抗日戰爭的勝利;也是在這裏,他戴著大紅花和其他青年一道參軍。
解放後,他作為勞動模範,和其他勞模代表,在這裏接受過上級的獎勵。前幾年,他以支部書記的身份,在公社開過多少次會,不是常常從這裏走過嗎?那時,每當他走在這條街上,他是感到多麼自豪啊。而現在,他竟以一種罪犯爬行在這條街道上……
早飯時,他爬到了村邊的路口上。這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靠著路邊的一棵小樹休息。
對麵十幾步遠有一戶人家,這是村邊最後的一一戶人家。這時忽然從院子裏走出一個佝僂的老頭,他忽見柳正庭在路邊靠著樹幹坐著,略遲疑了一下,立即返回了家。
不一會,那老頭提著一個用花手絹包著的小包,又匆匆走了過來。看看四下無人,三步並兩步地慌慌張張跑到柳正庭身邊,拉起他的衣角,把小花手絹一抖,幾張熱氣騰騰的白麵餅,一下子倒在他的衣襟上。
“你?!”柳正庭一下怔住了。仡驚愕地望著這位老農。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致使他還不甚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那老農卻默默地揮揮手,徑自退回了家,閉上了大門。他望著大門,雖然他看不見這位老頭,但卻隱隱地感到,他仿佛在大門背後,從門縫中在默默地窺視著他,同情地凝望著他這個落難之人。
老農_這個佝僂的,普普通通的老頭,在平時,他連他的姓都不知道,但今天他卻如此地關心著自己。
“世上還是好人多!”
他低頭看看衣襟上的白麵餅,一股清香撲入鼻孔。他望著,望著,忽然覺得這並不是什麼白麵餅,而是一顆赤誠、火熱的心。
在昨夜,劉富貴這些對革命忠字化了的幹將們,為了讓這些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清醒清醒,對他們進行了一係列的忠字化教育。
他們讓柳正庭站在一個凳子上,讓他交代自己的罪行,做向毛主席請罪的姿勢……忽然凳子被劉富貴一腳踢倒,他一頭栽了下來,還沒等他爬起來,幾個人怒罵著又撲上來,踢他,打他,不知誰競重重地向他的小腿骨上狠命一踩……
他驚叫一聲,隻感到眼前一陣金花亂冒,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他蘇醒過來時,隻感到一陣的劇痛——他的一隻小腿骨被踩斷了。從那時起,他就再沒有爬起來。一個從戰爭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在戰場上都沒有被敵人的炮火奪去生命的勇士,今天卻被造反派當作反革命、走資派、罪犯而遭至身殘,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
但是他心中並沒有悲傷和遺憾,在這幫忠字化紅透了腦袋的幹將麵前,他咬著牙,眼睛裏迸發著一種仇恨,心裏無聲的在呐喊——他沒有在他們麵前顯示出半點軟弱和怯懦。因為他明白,他所走過的路,正是中國共產黨所領導人民前進的方向,這是康莊大道、光明大道,絕對的沒有錯。一個共產黨員對自己的信仰是不能動搖的——他沒有罪!
但是現在,這個錚錚鐵骨的硬漢,竟在這幾個白麵餅麵前,禁不住感情的閘門,一股心酸的淚水,撲簌籟地從那昏花老皺的眼眶中掉了下來。
他拿起一個咬了一口,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些白麵餅,勾起了他的食欲。現在他才真正地感到肚餓了。是的,從昨天早飯後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過一口飯呢。
雖然昨夜,那些幹將們也曾給他們每人端來一小碗稀粥,但有誰能咽下去呢?人們隻是瞅著飯碗,長一聲,短一聲地歎命。隻有一個滿臉胡茬的老頭喝了一碗,倒罵了一陣:“媽的,有種的和蔣介石幾十萬軍隊較量較量,來我們身上逞英雄,算他媽的什麼好漢……”
他慢慢地把幾個白麵餅吃完,身上頓時有了一些勁。於是他向那大門又感激地望了一眼,咬著牙,又繼續往前爬。
太陽火辣辣地當頭烤著,四周一派熾熱,大地似乎烤焦了,連周圍的空氣也凝固了。使人感到大張嘴呼吸,也非常困難。陽光照耀著大地,反射出一種刺眼的光芒。
柳正庭艱難地拖著一支腿,慢慢地往前爬。他現在不僅僅是感到劇痛,腹饑,而且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幹渴。渴,使他嘴唇幹裂,舌頭也卷不回來。喉嚨裏也似乎冒出火星來了。
但在這荒野之中,又有什麼辦法呢?他以頑強的毅力堅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