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早一點爬回去,人們就會早一些給他解決困難。
他相信他家裏的人,也相信東溪鄉的人不會把他忘記。在他爬出公社大門時,飽也曾考慮過,自己是否爬到醫院,但他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在這種動亂時期,有誰敢給一個走資派治病呢?再者,現在的醫院也是卷在這場殘酷的鬥爭中,缺醫少藥。醫生自己連自己的命運都保不了,誰肯為他受連累呢。現在的連珠坐罪是多麼殘酷。
這是其一,其二是他在這苦難之際,忽地想起了他的一個戰友,一個以前在戰場上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楊振國。
他現在是石家莊軍區司令員。以前他還和楊振國常常通訊,隻是近幾年,他才停止聯係。現在他忽然地想到了他,心裏充滿了一片光明,一片希望,心裏想:現在隻有他能挽救自己了。
他奮力地爬著,爬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爬到離東溪鄉還有三裏遠的一道山梁上。他幹渴難忍,渾身又無力了。
於是輕輕地躺下來,閉上眼養養神。心裏想著,誰幫他一把該多好。但在這偏僻的東溪鄉路上,卻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睜開眼,仰望著高空,高深莫測的天空中,飛鳥自由自在地飛翔著,盤旋著。雖然在這熾熱的天氣裏,它們仍然快活的在空中歌唱、暢遊。
四周的遠山,起伏的山丘,明晃晃的河流。啊!大地竟是這樣的遼闊無比。柳正庭在這高深的天空中,遼闊浩瀚的大地上,顯得多麼渺小,甚至像一粒不顯眼的沙子。
征南戰北一場空。他的心不禁悲涼起來。
忽然,他望見路南頭有一個人向這邊走來了。好了,有救了。他痛苦的心,頓時輕鬆了許多。
那人越來越近,從那剛勁的步伐,雄健灑脫的身影,他看出了那是一個青年小夥子。
近了,近了,現在連他的眉頭也看清了,這倒使他的心又仿佛一下子掉進冰冷的深淵之中——涼了。他長長歎了口氣,把眼睛又緊緊地閉起來——他不願意多看這個年輕小夥子一眼。
原來走上來的是大魯。他是從城裏開完忠字化會議,乘車回到白玉河鎮上,又從白玉河鎮朝東溪鄉趕回來。
大魯走上來,隻見柳正庭在路邊,滿身滿臉的塵土、血汙。他吃了一驚,慌忙跑過來。“大伯——”
“嗯。”柳正庭並沒有睜眼,隻從鼻孔中輕輕應了一聲。
“沒鏨。”
“貳勺腿?”
“喚!”他睜開了眼,冷漠地望著大魯。大魯見他的一條腿有點異樣,蹲下身來摸了一把,這使柳正庭仿佛中了電似的驚叫一聲,坐了起來。
“大伯,你這是……”大魯關切地注視著他。但他能在大魯這個向他專政的人麵前說什麼呢?他隻冷冷地說:讓他們昨夜把腿打斷了。
“是嗎?”大魯吃了一驚。看著他的這副可憐髒汙、狼狽的樣子,鼻子一酸,幾顆眼淚迷糊了他的眼。他立即感到喉嚨中像塞了一塊什麼說不出話來。“大伯,這,唉!革命也不能摧殘人啊。”
他有錯誤,甚至是犯罪。是忠實地執行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的執行者,但是他是執行者啊!一個黨員,幹部,誰能不執行上級命令、政策呢——他是無辜的,受蒙蔽的——大魯不禁同情起他的遭遇來。
“大伯,我背你回去。”
不,不用。
“這怎麼能走呢?”他忽然發現柳正庭拖著腿爬行的那一道長長的蹤跡——他是爬著回來的,啊,這是多麼殘忍啊!
他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刷地湧了出來:“大伯,我,我把。”
你背回去。彎耄鏊真的,大魯雖然被“革命”二字填滿了腦子,但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他的心也不是鋼打鐵鑄的,也同樣受到了良心的譴責和折磨——是的,他也是一個有感情、有誌氣、有抱負的人啊。
柳正庭被大魯的真摯惑情感動了,他反而安慰他道:“不要難過,這沒,沒什麼。”
大魯把他扶起來,勉強把他背在身上。但柳正庭這高大而沉重的軀體,他大魯哪裏能背得動。不一會,他就渾身是汗,筋疲力盡了。大張嘴喘著粗氣。
“停停。”柳正庭看著他累得滿頭大汗,心裏著實過意不去。他要大魯把他放下。“你扶著我慢慢走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一點。”
一步,二步,三步,慢慢地他們居然挪回了村,挪回了家。
他倆接替大魯把爸爸扶進屋裏,躺在炕上。大魯站了一會就告辭了,大伯,你好好養傷,我回去了。
大魯走出家門,又走出院子。在大門外他站住了。“也許小妹她要出來,我和她談談。”
“這……”大魯望著大門,瞪大了眼——這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