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就讀於山東師範的大哥,得了急性腸炎,在抗生素不是很普遍的年代及鄉間,父親用了幾擔米,才換回了藥品,在客運公司上班的他,請假親自照顧。終於有了起色,放心的由母親接著照顧,誰知慈母的一念之差卻奪去了大哥的生命。那時正是割稻季節,廚房裏準備著工人們的茶飯,加了堿的糕,黃澄澄、軟綿綿,本已令人垂涎,看在已餓了幾餐的大哥眼裏,更是難忍饑腸轆轆,央求著母親給他幾塊嚐嚐,慈母的心哪禁得起他的請求,那斷魂糕就此奪去了愛子的生命。
此後,愧疚、自責腐蝕著母親的健康,思念愛子,夜夜難眠,很快地瘦得皮包骨。
而可憐的父親壓抑著對母親的責怪,日日在下班之後到火車站癡癡地等著愛子放學回家,精神幾乎瀕臨崩潰。家中沒有了歡笑,隻因為大哥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失去他,也失去了一家人的希望。
日子在憂鬱、沉悶中悄悄過去,終於露出一片曙光,母親懷孕了。小弟就在大家的期盼下誕生了,父親嘴角有了笑意,眼神柔和了,母親仿佛贖罪一般,對自己無意的過失稍有些補償,心靈的苦澀得到些許釋放。我現在身為人母,更能體會到母親的痛,那是多麼無法承擔的自責啊!可憐的她堅強的一路走來,卻也掏盡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健康有如風中之燭,終日與藥罐相伴。
小弟就在大家小心翼翼的嗬護下慢慢長大了,父親每日下班之後,隻要腳踏車鈴聲一響,迎上前的就是湯姆的狂吠和小弟的歡笑,那幅溫馨畫麵仍時刻浮現在眼前。姊妹們也分享著父親的慈愛。假日,時常帶著姊弟們到媽祖廟吃肉丸、去公園泛舟,姊妹們各自珍藏的一幅公園合照,就是此時的作品。在六十年代那可是十分難能可貴的了。照片中父親英挺的身姿,卻有一頭不相稱的白發,三姊、我和小弟分立於父親兩旁,迎著夕陽,流露著滿足、快樂。照片中缺席的大姊已嫁為人婦,二姊隨侍著瘦弱的母親,年幼的我們則享受著一家人的關愛與照顧。
父親的職位與薪水在農村已是人人稱羨,別人赤著腳上學,我們卻穿著美美的紅絨布鞋,同學們羨慕的眼光常讓我不自覺地充滿了幸福感。廂房後麵一大片果園,讓我的童年更加多姿多采。秋冬滿園的橘子樹開著小白花,成群的蝴蝶、蜜蜂飛舞著。結果了,果實由綠變為橙黃,累累的果實壓得樹枝低垂,我們一株株的巡視著,隻為了挑選出一顆飽滿多汁又甜美的橘子來品嚐。春夏之際,荔枝登場,紅豔的荔枝高掛樹梢,得動用竹梯攀爬才能摘取。五人才能合抱的龍眼樹,左右分屬不同品種,粗大的樹幹可是我午睡、看書的好去處。蓮霧樹上紅色可愛的小鈴鐺,點綴在綠葉間,煞是可愛。
我們在圍子裏捉迷藏、循著母雞的咯咯聲找雞蛋,微笑聲蕩漾在花香鳥語中。
廚房後麵有清澈見底的小池塘,它就在濃密的荔枝、龍眼樹下,因此,清涼的池水,通常是我們消暑的好去處。三合院中間的廣場是我們玩跳格子、跳繩的所在。夏天的夜晚,搬出板凳,拿著扇子,坐在父親大腿上看星星,享受著徐徐的晚風,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了。
好景不長,父親的腹部、手部皮膚,忽然出現粉紅色斑塊,略通醫術的父親有了警覺,先在鎮上看了醫生,服了一、兩個月的藥,不但不見效果,身體還日漸衰弱,甚至無法上班。
父親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眉頭深鎖,躺在病床上。嫁到海口的大姊趕緊安排父親到海口的大醫院治療,還記得出發的前一天,不知愁滋味的我,依然提著釣竿,經過父親床前,父親虛弱地叫著,我看著父親枯槁的麵容,有些畏懼,遲遲不敢上前,姊姊們推了我一把,父親抓著我的手,虛弱地說:“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去釣魚?”這是父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三、四十年來我在內心深處不斷自責,隻因年幼無知,不曾對病中的父親付出更多關懷,更不懂他內心的悲痛與牽掛。
家中的支柱倒塌了,留下四個孩子和病弱的母親。叔叔不忍,把我們接去與他們同住,收拾家中東西,把重要家具集中在一間,大門上了鎖,也鎖住了我的快樂童年。隔年,母親過世,姊弟們就被分送到親戚家,開始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在我成人之後,曾幾次私下悄悄回來尋覓甜蜜的回憶,隻見大門斑駁,屋頂、牆角坍塌,園中已是荒蕪的蔓草,雖是如此,依然恍惚聽到歡笑嬉戲聲。後來,賣了一部分地,給人興建了公寓,弟弟堅持保留了一部分,圍起了圍籬,仿佛護住姊弟們的一塊心田。
從此以後,隻要一有機會南下,心中牽掛的並不是何時到達目的地,而是悄悄告訴自己,可別錯過了一百七十二公裏處的圍籬。短短幾秒、匆匆一瞥,卻讓我心潮澎湃,鮮明的回憶猶如疾行的列車在腦海中奔馳。
我們偷的何止是食物!還有那一顆顆珍貴的父母心呢。
誰偷了你的心——任有心
我的家鄉在四麵環山的小城鎮裏,這裏居民世代多半以種植果樹為生。爺爺也有一片山坡地,坡上種滿了柑橘。
橘子園傍著一彎溪水蜿蜓而下,山坡上每間隔十公尺便種植一棵橘子樹。樹的年齡平均都有三十幾歲,比起孫兒輩的我們來年長得多,那是爺爺那個年代植下的樹種。這一片緊緊紮根泥土的生命,讓肖家的血脈一代代地傳承下去,印證著爸媽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你們是橘子樹給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