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紅綠的花圈,多少讚揚你哀傷你的挽聯,這不是你遺給我們的,最令我們觸目驚心的便是你的血屍,你的血衣!你的血雖然冷了,溫暖了的是我們的熱血,你的屍雖然僵了,鑄堅了的是我們的鐵誌。
痛哭和珍——石評梅
和珍!冷的我抖顫,冷的我兩腿都抖顫!一隻手擦著眼淚,一隻手扶著被人踏傷的晶清,站在你靈前。抬起頭,香煙繚繞中,你依然微笑的望著我們。
我永不能忘記你紅麵龐上深深地一雙酒靨,也永不能忘記你模糊的血跡,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哪一個是你,是那微笑的遺影,是那遺影後黑漆的棺材!
慘淡莊嚴的禮堂,供滿了鮮花,掛滿了素聯,這裏麵也充滿了冷森,充滿了淒傷,充滿了同情,充滿了激昂!多少不相識的朋友們都掬著眼淚,來到這裏吊你,哭你!看那滲透了鮮血的血衣。
多少紅綠的花圈,多少讚揚你哀傷你的挽聯,這不是你遺給我們的,最令我們觸目驚心的便是你的血屍,你的血衣!你的血雖然冷了,溫暖了的是我們的熱血,你的屍雖然僵了,鑄堅了的是我們的鐵誌。
最懦弱最可憐的是這些隻能流淚,而不敢流血的人們。此後一定有許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預備好了一切去轟擊敵人!指示我們吧,和珍,我也願將這殘餘的生命,追隨你的英魂!
四圍都是哀聲,似乎有萬斤重閘壓著不能呼吸,燭光照著你的遺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頭來。和珍!誰都稱你作烈士,誰都讚揚你死的光榮,然而我隻痛恨,隻傷心,這黑暗崎嶇的旅途誰來導領?多少偉大的工程憑誰來完成?況且家中尚有未終養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養。
不幸,這些願望都毀滅在砰然一聲的衛士手中!
當偕行社同學公祭你時,她們的哀號,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這樣輕易撒手的離開了她們,在這虎威抖擻,豺狼得意的時候。自楊蔭榆帶軍警入校,至章士釗雇老媽拖出,一直是同患難,同甘苦,同受驚恐,同遭摧殘,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駙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請願,同在槍林彈雨中紮掙,同在血泊屍堆上逃命;然而她們都負傷生還,隻有你,隻有你是慘被屠殺!
她們跟著活潑微笑的你出校,她們迎著血跡模糊的你歸來,她們怎能不痛哭戰線上倒斃的勇士,她們怎能不痛哭戰鬥正殷中失去了首領!
一年來你們的毅力,你們的精神,你們的意誌,一直是和惡勢力奮鬥抵抗,你們不僅和豺狼虎豹戰,狗鼠蟲豸戰,還有紳士式的文妖作敵,貴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憐她們一方麵要按著心靈的巨創,去吊死慰傷,一方麵又恐慌著校長通緝,學校危險,似乎這艱難締造的大廈,要快被敵人的鐵騎蹂躪!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萬事俱休。但是她們當這血跡未幹,又準備流血的時候,能不為了你的慘死,瞻望前途的荊棘黑暗而自悲自傷嗎?你們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傷你的,誰能不回顧自己。
你看她們都哭倒在你靈前,她們是和你偕行去,偕行歸來的朋友們,如今呢,她們是虎口餘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齒下的犧牲,此後你離開了她們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願意你想起我,我隻是萬千朋友中一個認識的朋友,然而我永遠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勞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給與我的熱力和溫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樓梯上逢見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靜默了幾分鍾,半天你問了一句,“晶清在自治會你看見嗎?”便下樓去了。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腦海。第二次見你便是你的血屍,那血跡模糊,洞穿遍體的血屍!這次你不能微笑了,隻怒目切齒的瞪視著我。
自從你血屍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見你封棺,漆材,和今天萬人同哀的追悼會。今天在你靈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現在夜已深了,你的靈前大概也綠燈慘慘,陰氣沉沉的靜寂無人,這是你的屍骸在女師大最後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靜的睡吧!不要再聽了她們的哭聲而傷心!明天她們送靈到善果寺時,我不去執紼了,我怕那悲涼的軍樂,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塵中,那些蠕動的東西。他們比什麼都蠢,他們比什麼都可憐,他們比什麼都賤,他們整個都充滿了奴氣。當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經過他們麵前,觸入他們眼簾時,他們一麵瞧著熱鬧,一麵悄悄地低聲咒罵你“活該!”他們說:
“本來女學生起什麼哄,請什麼願,亡國有什麼相幹?”
雖然我們不要求人們的同情,不過這些寒心的冷骨的話,我終於不敢聽,不敢聞。自你死後,自這大屠殺閉幕後,我早已失丟了,嚇跑了,自己終於不知道究竟去了哪裏?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門走到石駙馬大街時,你記得不要回頭。假如回頭,一定不忍離開你自己纖手鐵肩,慘淡締造的女師大;假如回頭,一定不忍舍棄同患難,同甘苦的偕行諸友;假如回頭,你更何忍看見你親愛的方其道,他是萬分懊喪,萬分惆悵,低頭灑淚在你的棺後隨著!你一直向前去吧,披著你的散發,滴著你的鮮血,忍痛離開這充滿殘殺,充滿恐怖,充滿豺狼的人間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後你便贈給我永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