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所裏最沉默的居民莫過於海螺。從前海螺連年在大海裏度過,養成了極深的沉默。如今,近幾年的時光又給它增添了歲月和塵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閃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橢圓形,或是它那張開的殼瓣,都使那遠處的海岸和事件讓我終生難忘。這種閃著紅光的珍貴海螺叫Rosteilaria,是古巴具有深海的魔術師之稱的軟體動物學家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當作海底勳章贈給我的。現在,這些加利福尼亞海裏的黑“橄欖”,以及同一處來的帶紅刺的和帶黑珍珠的牡蠣,都已經有點兒褪色,而且蓋滿塵埃了。從前,我們差一點兒就死在有這麼多寶藏的加利福尼亞海上。
書房裏又添了一些新居民,就是這些來自法國的鬆木箱,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裏裝滿書籍和物品。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氣味,打開蓋子時發出嘎吱嘎吱的歌聲,隨即箱內出現金光,露出維克多·雨果著作的紅色書皮,舊版的《悲慘世界》,於是,我把這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安頓在我家的幾堵牆壁之內。
除此之外,從這口靈樞般的大木箱裏出來一張婦女的可親的臉,木頭做的高聳的乳房,一雙浸透音樂和鹽水的手。我給她取名叫“天堂裏的瑪麗婭”,因為她帶來了失蹤船隻的秘密。當我在巴黎一家舊貨店裏發現她的時候,她因為被人拋棄而麵目全非,混在一堆廢棄的金屬器具裏,埋在肮髒陰鬱的破布堆下麵。現在,她被放置在高處,再次煥發著活潑、鮮豔的神采,光彩照人。每天清晨,她的雙頰又將掛滿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淚水。
窗外的玫瑰花在匆匆開放。我從前很反感玫瑰,因為她太高傲了。可是,眼看著她們赤身裸體地頂著嚴冬冒出來。當她在堅韌多刺的枝條間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紅的火團的時候,我心中漸漸充滿柔情,讚歎她們駿馬一樣的體魄,讚歎她們發出意味著挑戰的浪濤般神秘的芳香與光彩;而這是她們在黑色土地裏盡情吸取之後,在露天地裏表露的愛,猶如責任心創造奇跡一樣。而現在,玫瑰帶著動人的嚴肅神情挺立在每個角落,我非常欽佩這種嚴肅,因為她們擺脫了奢侈與輕浮,各自盡力發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風從四麵八方吹來,迫使花朵輕微起伏、顫動,飄散陣陣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時代的記憶湧來,已經忘卻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時光,那輕輕撫摸過的纖手、高傲的琉角色雙眸以及隨著時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發辮,一起湧上心頭,令我忘記身處何方。
這是殘冬的芳香,這是春天的第一個吻。
過去的悲痛,今天已經變成安樂。
最初的悲痛——泰戈爾
過去的一條林蔭道,今天已長滿了芳草。
在這個無人之地,有人突然從背後說道:“你認不出我了吧?”
我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臉,說道:“我不記得,不過無法確切地叫出你的名字。”
她說道:“我是你那個很久以前的、那個二十五歲時的悲痛。”
她的眼角裏閃耀著晶瑩的光澤,宛如平湖中的一輪明月。
我木然地立著。我說:“從前,我看你就像斯拉萬月的雲朵,而今天你倒像阿斯溫月的金色雕像。難道說你把昔日的所有眼淚都丟棄了麼?”
她什麼也沒有講,隻是微笑著;我明白,一切都蘊含在那微笑裏,雨季的雲朵學會了秋季賽福莉花的微笑。
我問道:“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莫非至今還保存在你的身邊?”
她回答說:“你看我頸子上的這掛項鏈,不就是麼。”
我看到,那昔日春天的花環,一片花瓣也沒有凋落。
於是我說:“我的一切都已衰老,可是懸掛在你頸子上的我那十五年的青春至今都沒有枯萎。”
她慢慢地摘下那個花環,把它戴在我的頸子上,說:“還記得麼?那時候你說過,你不要安慰,你隻要悲痛。”
我羞愧地說:“我說過。可是,後來又過了了許多歲月,然後不知何時又把它忘卻。”
她說道:“心靈的主宰者是不會把它忘卻的。我至今仍然隱坐在樹蔭下。你應當崇敬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說:“我難道就是你的動人的形象麼?”
她回答說:“過去的悲痛,今天已經變成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