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第一課(1)(1 / 3)

鄉愁沉吟中,這才明白,我的鄉愁不在大陸的任何一點上,而在大陸那整片的土地上!

瓊瑤

去年年底,“開放大陸探親”的消息公布了。

這消息像一股溫泉,乍然間從我心深處湧現,然後竄升到我四肢百脈,竄升到我的眼眶。我簡直無法描述那一瞬間的感動。

我心底有個聲音在喊著:

“39年!39年有多少月?多少天?39年積壓了多少鄉愁,如今,可以把這些鄉愁勾銷了嗎?”

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是,陸陸續續有人回鄉探親了!這居然成了事實!我太興奮了,和鑫濤計劃著,我們也該去大陸探親了,鑫濤去紅十字會辦手續,回來說:

“需要填三等親的親人名字和地址!”

一時間,我們兩個都弄不清“三等親”包括哪些人,以及我們是否有這項“資格”。激動中,我衝口而出:

“故國的山,故國的水,故國的大地泥土,和我們算是幾等親?我們要探的親,不止是‘人’呀!”

不過,我畢竟不需擔憂,因為我和鑫濤分別都有舅舅姨媽在大陸,所以,我們很順利地辦好了探親護照。拿到護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腦子裏奔流著黃河,奔流著長江。不止長江黃河,還聳立著五嶽和長城!鑫濤見我如此興奮,忍不住提醒我說:

“大家都說大陸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像中那麼方便,至於親人,經過39年的隔閡,可能已經相見不相識,這些,你都考慮過嗎?”

考慮?我實在沒有認真去考慮過。我隻覺得鄉愁像一張大網,已把我牢牢地網住。而且,當行期越來越近,我的鄉愁就越來越深。我想,我這個人和別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個朋友告訴我:

“我也離開大陸39年,但是,我不覺得我有什麼鄉愁!”

這句話使我太驚奇了,我總認為,鄉愁對於遊子,就像一切人類的基本感情一樣,是與生俱來的。不過,有的人來得強烈,有的人比較淡然。我,大概生來就屬於感情強烈的一型。連我的“鄉愁”,也比別人多幾分!

計劃回大陸的行程時,鑫濤問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鄉湖南呢?”

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個多災多難的時代,是個顛沛流離的時代,童年的足跡,曾跋涉過大陸許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這份千頭萬緒的鄉愁時,竟不知那愁緒的頂端究竟在何處?是湖南?是四川?是長江?是黃河?是絲綢之路,還是故宮北海?沉吟中,這才明白,我的鄉愁不在大陸的任何一點上,而在大陸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沒有時間走遍大陸整片的土地啊!”鑫濤說,“我們排來排去,隻可能去40天!”

將近40年的鄉愁,卻要用40天來彌補。可能嗎?不可能的!我們必須放棄許多地方。湖南,湖南的親人多已離散,家園中可能麵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麵對的,竟是故鄉湖南,這才了解古人“近鄉情怯”的感覺。當我把這感覺告訴鑫濤時,他脫口而出地說:

“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於是,我們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兒是我父母相識相戀和結婚的地方;那兒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兒,是我曆史課本上一再重複的地方;那兒,也是我在小說中、故事中所熟讀的地方!那兒有“故都春夢”,有“京華煙雲”!還有我那不成熟的——“六個夢”!

於是,我們動身,經香港,去北京。

古老的故事

誰能把古老的事物真地看得那麼遙遠呢?人在真正的現實生活中,隨時都會遇著這一類隱藏著的、古老的故事。

司馬中原

最好是夜晚,我們同坐在山間的木屋裏,四麵都是高聳的森林。遠在我們來到這世界之前,在撥開寒雲也望不見月的年代,這些樹便迎著風霜雨雪茁生了。人類的故事在它們聽來算得上是古老的麼?人的一生總是短暫的,李白的詩裏有過這樣的吟詠:“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在唐代,夢也沒夢過三重明鏡,那時耀眼的銅盤,即使磨工再細,於今怕也斑駁如雲,再也照不見過世的人的臉了。古人的白發,已化為秋風中的蘆荻,投入以一絲遠遠遙遙的想像罷了。對於人類而言,所謂古老的故事,也隻是短暫的古老吧?一些屬於記憶的開端和感覺深處的事物,凡蒙上塵埃和訴諸回想的,勉強說得上古老了;如果那些事物的本身在人的感覺上還不夠幽古,那麼,把木屋變暗的板壁上的年輪,曾像當年磨銅鏡的鏡工一樣,把你遲鈍的感覺磨得敏銳起來,好像一隻從窗外飛來的草蟲,停落在板壁顯示的年輪間,緩緩爬動著,一年一年就那麼快法,當草蟲展翅飛進無邊的夜色中去,你和我也許都已成為古老故事的一部分,由別的人談論著了。

你或許有些很使人迷惘的經驗,比如麵對著比你年齡大上若幹倍的器物,像一張變成深褐色的雕花木床,一枚生滿銅綠的前代鏽錢幣,一幢在戶型和裝飾上都不同於今的屋宇,你會用感覺的觸須探進那種已經消逝的時間裏去追索和描摹,有時更會興起泡沫般的出奇的異想。若幹古老的故事,都是根植在那裏,緩緩生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