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的樂趣(1)(3 / 3)

然而午睡之樂,倍於黃昏,三時皆所不宜,而獨宜於長夏。非私之也,長夏之一日,可抵殘冬二日,長夏之一夜,不敵殘冬之半夜,使止息於夜,而不息於晝,是以一分之逸,敵四分之勞,精力幾何,其能唯此?況暑氣鑠金,當之未有不倦者。倦極而眠,猶饑之得食,渴之得飲,養生之計,未有善於此者。午餐之後,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後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覓睡,覓睡得睡,其為睡也不甜。必先處於有事,事未畢而忽倦,睡鄉之民自來招我。桃源、天台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愛舊詩中,有“手倦拋書午夢長”一句。手書而眠,意不在睡;拋書而寢,則又意不在書,所謂莫如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隻有當人類了解並實行了李笠翁所描寫的那種睡眠的藝術,人類才可以說自己是真正開化的、文明的人類。

沒有嚐過窮苦的人們是不懂得安逸的好處,沒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們是不能了解愛的價值的,同樣地未曾有過經驗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貴的。

天真與經驗——梁遇春

天真和經驗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我們常以為隻有什麼經驗也沒有的小孩子才會天真,他那位飽曆滄桑的爸爸是得到經驗,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經驗實在並沒有這樣子不共戴天,它們倆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國最偉大的神秘詩人勃來克著有兩部詩集:《天真的詩》(SongsofInnocence)同《經驗的歌》(Songsof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裏,他無憂無慮地信口唱出晶瑩甜密的詩句,他簡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曉得世上是有齷齪的事情的。然而在經驗的歌裏,他把人情的深處用簡單的辭句表現出來,真是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將倫敦城裏掃煙囪的小孩子的窮苦,娼妓的厄運說得辛酸淒迷,可說是看盡人間世的煩惱。可是他始終仍然是那麼天真,他還是常常親眼看見天使;當他的工作沒有做得滿意的時候,他就同他的妻子雙雙跪下,向上帝祈禱。他快死的前幾天,那時他結婚已經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著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鉛筆叫道:“別動,在我眼裏你一向是一個天使;我要把你畫下。”他就立刻畫出她的相貌。這是多麼天真的舉動。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寫信給他那兩位知心的女人時候,的確是十足的孩子氣,誰去念TheJournaltoStella這部書信集,也不會想到寫這信的人就是GulliversTravels的作者。斯蒂芬生在他的小品文集《貽青年少女》中(VirginibusPuerisque),說了許多世故老人的話,尤其是對於婚姻,講有好些叫年青的愛人們聽著會灰心的冷話。但是他卻沒有丟失他的童心,他能夠用小孩子的心情去敘述海盜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氣,著出一部《小孩的詩園》(AChild”sGardenofVerese),裏麵充滿著天真的空氣,是一本兒童文學的傑作。可見確然吃了知識的果,還是可以在樂園裏逍遙到老。我們大家並不是個個人都像亞當先生那麼不幸。

也許有人會說,這班詩人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最少總有點做作的痕跡,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麼渾脫自然,毫無機心。但是,我覺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個很脆的東西,經不起現實的接觸。並且當他們才發現出人情的險詐同世路的崎嶇時候,他們會非常震驚,因此神經過敏地以為世上除開計較得失利害外是沒有別的東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這麼麻木下去,變成個所謂值得父兄讚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們從前的天真是出於無知,值不得什麼讚美的,更值不得我們欣羨。桌子是個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既不曉得騙人,更不會去騙人,為什麼我們不去頌揚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至於那班已墜世網的人們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們閱曆盡人世間的紛擾,經過了許多得失哀樂,因為看穿了雞蟲得失的無謂,又知道在太陽底下是難逢笑口的,所以肯將一切利害的觀念丟開,來任口說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賞自然界的快樂。他們以為這樣子痛快地活著才是值得的。他們把機心看做是無謂的虛耗,自然而然會走到忘機的境界了。他們的天真可說是被經驗鍛煉過了,仿佛像在八卦爐裏蹲過,做了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人世的波濤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天真卷去,他們真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種悠然的心境既然成為習慣,習慣又成天然,所以他們的天真也是渾脫一氣,沒有刀筆的痕跡了。這個建在理智上麵的天真絕非無知的天真所可比擬的,從無知的天真走到這個超然物外的天真,這就全靠著個人的生活藝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