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仙比以前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她帶著雪晴站在河邊，看著在河邊打撈失物的小工，喧囂的陽光把每個人的額頭都曬著通亮，沒有衣物擋著的脖子那一圈，被熬出一片赤紅來，包括兩頰顴骨突起的地方，也是響亮的紅。
他們有時候會打撈到上遊漂下來的包裹，有時候會打撈起一兩個淹死的人，這個時候能撈著的人已經麵目浮腫，被水泡得發起來，像發酵的麵粉團。認不出麵貌，便愈加證實不了死者的身份，到了這個時日，納蘭府的人都知道，沒有希望了。
不放棄的，也隻有孟懷仙。她眼睜睜地看到自己一點點地失去，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得到，可是現在，上天卻好像與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就在她決定放棄報仇的時候，它毫不留情地，又一次拿走了已屬於她的一切。她再想掙紮，卻已發現沒有了用力的支點。生命裏最堅固的支撐，在洪水泛濫之際崩塌。
她想說的想做的，最終都變成了泡影。
她還是納蘭府的少夫人，可是細數起來，她仍是個一無所有的可憐人……
陳青樹從納蘭府裏出來，天色已經暗下去，他躊躕著要不要去找孟懷仙商量，可是站在門口左等右等也不見她回來。他隻好硬起頭去河邊尋，正巧迎麵卻碰上一群背著東西進鎮子的外鄉人，那些人行色匆匆，看著像是來逃難的，似乎都些是從河水上遊來的普通居民。
他站在路邊，讓著這群人魚貫通行，卻猛地被一位老丈拉住：“這位公子，請問你知不知道這金仙鎮上哪兒還有空餘的房屋？我們急需尋個地方安頓下來。”那老丈帶著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拄著一根上好的拐杖，看他衣料穿著，都像是極好的，並不是平頭百姓那樣簡單。
陳青樹遲疑了片刻，道：“鎮上細末之事，我並不知情，不過在下可以帶老丈去鎮長家問問。”
那老丈拱手道：“如此多謝。”說罷也不推辭，便拖著身邊那小姑娘跟在了他身後，他一走，其餘各人也都巴巴地跟著，一大長串，瞧著還頗有些壯觀。
陳青樹隻好暫且放下納蘭府的事，領著眾人往鎮長家去，這一路上問過了才知道。原來上遊的莊戶多半也遭了災，新播的苗草全被毀了，良田百畝都變成了魚塘，而真正魚塘裏的魚，卻都被洪水衝進了河裏，走得七零八落。洪水退盡，鄉民遭殃，接下來就是鼠患成災，把村子裏鎮子裏生的熟的都啃了個遍。
佃農們窮得揭不開鍋，富餘人家也不好過，一個要減收成，一個要多募食糧，鬧得不可開交。
後來不知道怎麼的，一名佃農就餓死在主雇家，兩邊起了衝突，發生暴亂，居然演變成了一場人災。
由佃農組成的義軍，打著除暴安良的旗號，搶了不少人家，起先也還說得好，隻要糧食，不動傷人命，可是參與的人數越來越多，又沒頭領帶著，各種為政的不少，打家劫舍的也多起來，更有甚者，半夜合夥跳窗跑進鄉紳家裏把別人家姑娘的清白給汙了，鄉紳們受不得這樣的災，便收拾細軟逃了出來，一直逃到了金仙鎮。才有了陳青樹看到的這一幕。
金仙鎮雖然也鬧鼠患，但好在是孟懷仙一早提了醒，各家各戶都備好了砒酸、鼠藥，才沒讓情況惡化下去，而說到老鼠成災，最嚴重的也就隻鄺賦生一家而已。
“唉，照這個勢頭再亂下去，朝廷便不得不出麵了。都說民不與官鬥，老夫枉活了一世，竟看不懂這些後生們心裏在想些什麼。”那老丈一路歎息，陳青樹也一路跟著心有戚戚。
他送了老丈一行到鎮長家，天已經完全黑了。估摸著孟懷仙已經回府，便也不急著去問。
他並不想做人的便宜爹爹，更不想放開對孟頤仙的那份關愛，但要著孔家嫡傳弟子的身份，他是孟懷仙的大師兄，現在師妹有難，他是不是要傾力相助呢？他歎了口氣……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洪水過後，各家各戶損失不少，街上的夜攤也少了，到處冷冷清清的。陳青樹想起那些暴民的事，不禁擔心起來。聽著這老丈著，那些人非良民，若在上遊搶完了，會不會沿河順流而下，衝進金仙鎮來呢？他想到這裏，不由地機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他胡思亂想著，就連走過了回春堂也不知道，直到聽得身後一點輕喚：“青樹！”
他身子一僵，定住了腳步，轉頭遙見一人立在階前的燈火下，遠遠地望向這邊。他看看漆黑的天，又看看門前的人，禁不住揉了揉發紅的眼睛：“頤仙，這麼晚你怎麼來了？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