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積於心的恨憎突然碎裂,孟懷仙還沒有作好迎接這一刻的準備。那熱融融的腦漿滴在她手上,身上,粘乎乎,仿佛沒有了顏色,她驚恐地轉過頭,看著鄺賦生向她伸了伸手,就好似許多年前,他向她第一次伸手,他們約定要形影不離地走完這一生……
“倩兒,你為什麼不救……”倩兒,你為什麼不救我?你看著那把刀飛過來,你為什麼不救我?他的意思可是怨她,沒有替他擋著那把刀?人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會什麼他會不一樣?他倒那去的時候,目光冰冷,可是她卻體會到了一層堅不可摧的恨意。
他恨她!他居然恨她!
原來他的恨,比她的,要濃鬱得多!
原來……並不是被害的那個才會懂得恨!
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讀懂了這個男人,上一世口口聲聲要說要娶她,要一生一世待她好的人,從一開始就恨著她。他恨她出身杏林世家,他恨她衣食無憂,平安康樂,他恨她擁有自己從來沒有的一切。他恨。
當她第一次將吃食遞給他的時候,他恨她居高臨下,恨她施舍的嘴臉如此難看。
當她第一次衝著他微笑的時候,他恨她嘲諷戲謔,虛情假意。
當她第一次將得來的診金交給他的時候,他恨她隻給小恩小惠,不把他當成一家之主。
當她第一次提出要另購宅院安置婆婆與親弟的時候,他恨她冷血寡薄,將他的娘親趕出家門。
當她第一次為了他要納妾而哭啼不止的時候,他恨她自私專橫,不賢不淑。
當她第一次說她有了他的骨肉的時候,他恨,恨這個孩子將來的姓氏,恨自己入贅沒有地位。
……原來,他對她,隻有恨。
就是臨死的那一瞬間,他依舊恨著她,恨她沒有伸手相助,恨她沒有原諒,恨她沒有替他赴死。就像鄺老太太說的那樣,全天下的人都是欠了他們鄺家的,他們鄺家沒有天沒有地,都是因為這不安分的老天爺。
“孟懷,別去,很危險!”納蘭玨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孟懷仙,在鄺賦生最後一個字落音,在鄺賦生臉上的筋肉凝固的刹那,孟懷仙掙紮了相公的懷抱,用力向著鄺賦生撲去。她發瘋地推開了周圍的人,一直衝到了那灘血泊前,然後,義無反顧地踩扁了濺在地上的腦漿。
她瞪著他,將一雙眼睛瞪得渾圓,半晌,才咬牙崩出幾個字:“原來,你恨我,很好!我竟不知道,原來那麼長的時間裏,你都在恨著我,真是難為了你,難為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眼淚如滂沱雨下,她的手指乃至全身都在發抖,抖都像篩糠似的。即便是納蘭玨從身後抱緊了她,她也停不下來。
周圍的殺喊聲又大了一些,一位華衣少年帶著人從山後殺過來,將亂黨圍在了中央,納蘭玨想將孟懷仙拉走,可是懷裏地個傻乎乎的姑娘卻像是腳下生了釘子,死活也不肯邁出一步。
孟懷仙想起了一個故事,好像是爹爹同她說過的。
從前,有一個乞丐,他整天靠乞討度日,過得很是艱難,城裏有位大善人是靠賣竹器為生的,他每天賣完了竹器都路過乞丐行乞的地方,時常看乞丐有上頓沒下頓,他心裏便有些過意不去,於是,這位大善人決定將自己每天賣竹器的盈餘均出一份來給這位乞丐。
乞丐很感激,每天都說很多好聽的話來祝福這位大善人,可是時間久了,養成了習慣,這位乞丐就不去乞討了,他光坐著等大善人來施舍,小日子過得愜意。
直到有一天,大善人家對麵開了一間竹器作坊,做出來的東西比他的好幾十倍,價錢又便宜,用料也地道,終於,大善人的竹器沒有人買了,他變得像乞丐一樣窮。
變窮了的大善人不能行善了,以前承諾施舍給乞丐的錢也不能兌現。他覺得很內疚,特地向乞丐道歉,並說明了情況,哪知道那乞丐一聽自己的錢沒有了,不但不同情這位大善人,反而恨上了他,說他言而無信。
最後,乞丐將大善人的家,連著賣不完的竹器一把火全燒成了灰燼,就連曾經幫過他,施舍過他的大善人也未能幸免於難。
原來,並不是好心,就一定有好報,凡事還得看對象。
她上一世是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她將自己,嫁給了一個天生的仇人。
鄺家嫉妒孔家有錢,認為鄺賦生“倒插門”是奇恥大辱,敢情那相處的幾年時光裏,鄺家都忙著恨孔家,恨不得將整個孔家饕餮果腹,吞個幹淨。
她活著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原諒,可是他呢,就連死了,也恨得記得惦著。仿佛他一生的過錯都來源於她。也對,當初不是她好心,不是她看錯,不是她親手送上的那一碗飯,她便還是孔家的大小姐,而他,也還是那個窮裏吧啦的鄉下秀才。他也許可以讀成書,也許不能,他也許可以當上個芝麻小官,也許一生一無所成……這一些,又有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