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給我這不很長久的生命留下了無窮無盡的鼴夢,正像曹雪芹的《紅樓夢》使後人探之不盡解之不完究之不厭一樣,隻是高考和《紅樓夢》留給後來的探尋,在感情上是相反的夢。那一次高考成為我後來十年來夢境的又一源泉。常常的,我在夜深人靜、萬物沉寂的夜晚從渾渾噩噩的睡夢裏突然驚醒,醒來一身冷汗。我夢見在驕陽似火的七月裏,我坐在考場上流淌著汗水解答著像一條街那麼長的試卷,那條柔軟雪白的“街”在我胸前的課桌上一點一點向前滾動,滾動過去的地方就印滿了我密密麻麻的字跡。它一點一點從課桌上滑過,慢慢垂落到地上,後邊還有整整半條“街”等待我去著墨,我走筆如飛妙語連珠,手裏的鋼筆是一匹脫韁的野馬,那馬蹄一路踏出湛藍的花朵。我不住地觀望後邊的空白處,擔心著我寫不完而結束的鈴聲就會響起。擔心著焦慮著,那鈴聲就嘩然而起,向我逼來,我就醒了。
或者,正當我和一個學友在監考老師轉身的一瞬間,互相傳遞紙條的時候,那監考老師突然轉回身來,他的目光當場抓獲我們正在作弊的手。
有時候,清晨鍾表的鬧響聲,我會忽然以為那是考場上的鈴聲。從沉沉的睡眠裏忽然驚醒,那聲音被黎明的到來誇張得響徹周身,彌漫四方。那鈴聲,在我遠離了考場,遠離了大學之後的一些年裏,仍是不絕於耳,餘音無窮。
強記硬背從來也不是我的所長;隻有一種途徑的途徑從來不會使我發自內心;充滿無數隻監視者眼睛的不許人亂說亂動的地方從來也不適合我的天性。過分的緊張、憂慮和哀愁,使我把那一切放大成一場災難。
現在,當我回憶起被我視為災難的無數場考試的時候,我知道那災難本身並不是災難,災難隻在於我自己。那些,在人的一生中其實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
此刻,這種回憶使我感到勞累和厭倦,我並不喜歡敘述事件。當我寫到事件經過的本身時,我感到筆墨生澀而鈍拙;然而,當我寫到由事件而引發的情感和思想時,我就會妙筆生花得心應手興味十足。我手下的一張張紙變成了商軼變法推行的井田製土地,在這一頁頁像是被綠色的田壟分割成方塊塊的白色土地上,我耕耘、播種。我喜歡在訴說情感和表達思想的地方駐足流連,無盡無休地梳理品味。
實際上,多年以來,我的最富於情感和哲理的文字並不是伏案耕作時產生,它們是在我散步或步行去辦事的途中產生的,當我的雙腳不住地在大地上移動時,我的大腦就會相應地運轉開來,浮想聯翩,創造性達到最佳競技狀態。這種條件反射已成為一種慣性。所以,我走路的時候,一般是看不見誰是誰的。但是,這時候產生的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文字永遠無法保存下來,它忽然產生又忽然消失,轉瞬即逝。等我回到家裏坐在桌前的時候,它們早已九霄雲外。
這個特點可能是從我母親那裏承襲而來。從我在尼姑庵裏第一次見到那個混血外交官的幾年以後,那時我正麵臨大學畢業,也剛剛認識再一次燃起我的愛情的老巴不久,那外交官死了,死於癌症。這對於我母親不幸的生活又是一場晴天霹靂。那個本應在我出生之前就該歸屬於她的避難所,好不容易在她經曆了政治的、情感的無數災難之後重新營造起來,可是他的死,使這避難所再一次坍塌,使她重新麵對沙漠、孤獨無伴。
有一天她對我說,她走在路上總是在心裏給那死去的外交官寫信,信很長很長,寫了幾年都沒有寫完。於是,她終於下決心真的坐下來寫一封信寄到他的陵墓,以了此習慣。可是、坐7來那些話就沒了。她沒有寫,至今也沒有寫。她說,他I‘經死了,隔著間界、他無法再安慰她。任何一個存有理智的人都不會真的虧這種信。她說,時間會使那習慣消失,時間可以使一切消失;地說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類的屬性。
這些,當然是後來的事。
七月,在那個淫雨纏連的煩躁的七月,在綿綿的流淌中,我終於熬完了高考。本來,我以為自己在突然卸下千斤重負之後會輕飄得像雨絲一樣,把所有壓迫我的功課一腳踢開,讓內心充滿溫馨的情感,然後昏昏睡去,睡他個昏天暗地,把全身的骨頭都睡得像棉花一樣。在夢裏,那雨水肯定會變得香甜,喝一口以為是燦燦的蜜汁;庭院裏綠草的氣息肯定會比丁香還好聞,幽幽地浸入肺腑;那死氣沉沉的庵堂也不會再彌漫陰魂,而肯定會飄出幸福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