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3)

在畢業考試的時候,我已經心神不定、魂不守舍地渴望那條海邊小路了,我要隻身前往那金黃色的沙灘,我的前麵將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色的大海,望著它那平緩而博大的呼吸,我會覺得自己所有的煩躁和憂愁被一洗而空。那海洋大得使人沒有辦法,除了放棄自己,再也沒有第二種選擇使我可以和大海的精神去抗衡、去較量。靜靜地坐在海邊,波浪如一隻柔軟的手臂撫摸我的皮膚,洗掉我五年來在大學裏渾身浸泡的古朽之氣,洗掉我性情深處所有的孤獨和憂傷。在沙灘的背後,那條小路就那麼靜靜地隱匿在遠去的海水曼聲而歌的吟唱中。

小路是和這個英俊青年一同走向我的。他的四散而垂的頭發飄揚著向我湧來,他的那副對於東方人來講略顯得挺拔的鼻子向我湧來,他的那雙典型的亞細亞式細長清秀的黑眼睛以及瘦削的下巴向我湧來,他的長長的龐大而富於彈性的手指向我湧來,他的溫情的擁抱和著海水向我湧來……他使我覺得似曾相識,好像是從過去歲月裏使我銘記不忘的某一日走過來,從一張帶著歲月枯黃年輪的畫像上走過來。從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我的情感就無能為力地歸屬於他。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戴河海濱的一個幽靜的咖啡廳裏。當時盛夏剛過,旅遊旺季已經過去了,空氣中彌散起早秋的涼爽。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並沒有多少錢的女孩子,獨自離開家,獨自坐在一個海濱的咖啡廳裏沉思默想,這個情形對於那個年齡的我充滿了流浪般莫名的誘惑力。咖啡廳裏正從牆壁的各個角落慢慢溢出樂聲,這裏的音樂大多是流行的,纏纏綿綿,悲悲戚戚;間或也有兒段令人心情激蕩的爵士樂和搖滾樂。我靜靜地聆聽。我注意到遠處角落裏的一張桌子前正坐著一個年輕人,他和我一樣,也是獨自一人。他正向我這邊頻頻凝望。矜持,使我轉移視線。我去看各個角落,惟獨不向他那邊觀望。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的餘光就看見他向我這邊走過來,然後站立在我的桌前。他問我可不可以和他跳一個舞。我望著他的臉孔,嘴裏說著我跳得不好,身子卻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手放在挺拔的肩上,我發覺他其實比我緊張,於是就放鬆起來。跳完了一支舞曲,我們就都坐在了我原來的那張桌子前。坐下來半天,他說了聲謝謝。我問謝什麼?這時服務員小姐的微笑就在我們眼前綻開了,他要了一聽啤酒,給我要了杯可樂加冰塊。他舉過杯子在我的杯子上輕輕碰了一下,說:“認識你我很高興。”我驚訝地發現他說話磕磕絆絆、僵硬而吃力。“我和你一樣。”我把杯子端起來衝他照了一下。

他臉部的側影兒棱角清晰,格外英俊。杯子在他長長的指間輕輕搖蕩,冰塊便把玻璃杯蕩出悅耳的叮叮聲。我欣賞著他的還帶有幾分稚氣和羞澀的臉孔。

那一天夜晚,盡管我吟理智一再提醒我,不要對第一次相識的男友談得太久,但我們還是談了很多,比我預料的要多得多。

他說他完全是中國人,可他已經忘記了大部分國語怎麼說,但他能夠聽得懂我的話。他說他從小在台灣,五歲就去了澳大利亞,住在古老的巴斯海峽。他說巴斯海峽那邊要比中國的天氣顯得“雨”。我問他什麼是顯得雨,是不是那裏經常下雨。他說不是。於是他就開始比劃,“雨,就是……空氣裏麵……顯得……雨廣我無法明白,就笑了起來。這時,他慌慌地說了句英文。於是,我就更笑了,我告訴他那是顯得“濕”,而不是顯得“雨”。他的臉微微有些泛紅,透過這紅暈,我看出他還是個男孩子,也許比我小四歲,也許比我小三歲。這並不重要,我喜歡他的羞澀。他告訴我他的英文名字,很長;於是,為方便起見,給他起了個新名字,很短。也許是為了補償他的年齡吧,也為了記住巴斯海峽,我叫他老巴。我們用中文和英文混合的句子交談,他說他是和祖父一起回中國探親的,他說他非常想念中國,渴望學會說國語(即漢語)。他訴說他的想念和渴望的時候,眼睛裏湧滿了傷感。他說的話磕磕絆絆,實際上我們不用說什麼,隻消互相望著就會彼此溝通。我望著這個忘記了中國話怎麼說的中國人的麵類,內心裏充滿憐愛和傷感。我答應了他做他的國語教師。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天天都見麵,無論在飯廳還是在海邊,我們都會感到彼此的存在。這種感覺我曾經體驗過,這種感覺我也從愛情書裏讀到過。後來,我預感,一個古老得不能再古老的故事要誕生了。這一切是那樣的自自然然,那樣的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