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3)

終於,有一天我母親看不下去了,把我的小辮剪掉了。一直到小學五年級,我一直都梳著短短的小分頭,像個男孩子。

那本相冊在我的回憶中被翻得很慢。墨爾本的夏天的夜晚非常涼爽,白天在陽光下還是三十八度,驕陽似火;晚間,太陽退去,海風習習,氣溫一下跌到二十一度。我感到涼了,披上一件外衣,繼續埋頭在那本相冊裏。

我知道,總有一天,那一喚即來、彌漫不去的往昔,將會把我徹底吞沒、擊垮。然而,所有的往昔,無論是歡樂還是憂傷,我都將無能為力。

忽然,那一張英俊、羞澀的少年的照片,那一張早年我曾在尼姑庵那男人手裏看見過的少年的照片,從相冊裏向我姍姍地走來了,我全身一下子冰涼。他從相冊裏凝視著我,怯怯的,就像我羞於看見他一樣。我無法正視這麵龐之下那確切無疑的中國名字,無法正視這凝固在照片上的少年的身體裏正流動著他父親一尼姑庵那男人的血液。

這突然而來的意外使我一夜無眠。我想起了那一年我第一次望著大海時所感受到的無能為力,那大海翻騰著紛至遝來,在我身旁翻滾顛簸,我癱在了床上,眼萷一片昏暗。這昏暗使我消融在自我靈魂的窺視裏,這窺視使我愧疾交加,悵然若失,使我被一種莫名的罪惡感死死纏住。那混合著肉體享樂的羞恥與慚愧,使我無地自容。

天快亮了我才昏沉沉睡去,夜已是盡頭。

老巴一清早就趕了回來。一夜無眠使我慵困僬悴,疲乏不堪。他帶著孩子般的興奮向我撲過來,纏住我喃喃低語。他躲在英文裏請求著我身體的誘導,他像一隻柔軟的小貓臥在我身邊。我把他攬了過來。我的蹈色已經注定,那一切仍是按照慣性重複又重複。

他說,我們明天就可以去悉尼.在教堂舉行結婚儀式,他的祖父做我們的證婚人,一切準務都已做好。

他在我的懷抱裏像嫛兒一般貪婪地吸吮探尋,幸福與安全之感淌在他稚氣的胗上。

忽然,這秀美而羞怯的稚嫩的麵頰,一見變成了一張刻滿了歲月年輪的瘡痍滿目的臉孔,那臉孔帶著尼姑庵的氣息傾壓向我,那遙遠了的聲音像一隻手臂伸入我的內心……

頃刻間,一股近乎於亂倫的情感統占了我的周身,使我的身體本能地脫離開這種糟透了的親密交融。

“不,不!”我推開他,“我不能……你得告訴我……你聽我說……”

我哭了。淚是無形的,淌在心裏,苦在身上。我忽然醒悟,我在這可憐的男人身上其實隻是在找回另一個男人一那個我無法忘懷的人,那個人秘密地藏在我的潛意識裏,這麼多年從不曾離去。而我並不知道這一切,我的理智也決不承認這一切。

他又上來抱我,吻在我的淚上,將它們吮幹。我的本能卻神秘地在抵製。這可憐的人卻什麼也不知道。

我要離開眼前這沾滿我淚水的英俊秀美的身體。我要把這種離開他的本能變為一種意誌。而離開眼前這個曾經與之沉迷的身軀,對我來說是一種意誌的極至。

那是從上延伸下去的一條長長的路,從這裏一直走下去就是墨爾本大學。他每天就是沿這條長街去上學。路兩旁全是一望無際的草茵綠地,每到黃昏格外荒涼,幾乎見不到人跡。城市中心近在咫尺,卻聽不到一點喧嘩繁鬧的聲音。如果不是偶爾在花園般的綠地之上見到一兩個跑步鍛煉的人,城市就像死去一樣。

我們去野餐了,在一片空曠靜寞的綠色大地上,石頭桌凳潔淨如洗。桌旁是一個投幣烤爐,隻需投進二十一澳分它便會自動打火點燃。我們把帶去的巴比扣(一種近似中國香腸的肉食)、雞翅膀、特製牛肉以及麵包都放在爐上燒烤,一會兒工夫這些食物就變得炙熟、焦黃、油亮、噴香,我們坐下來吃,幾十隻潔白的海鷗圍在我們桌旁等待著,等待著與我們共同分享食物。

我環視四周,太陽還沒有褪盡,草地上灑了一層夕陽的金黃。在我視線所及的前方,我看到一個澳洲的中年女人似乎仰躺地坐在綠茵上,她把身體全部迎向變得黯淡了的太陽,隻戴了一頂帽子遮住眼睛。她的大腿上散攤著一些紙張,她用左手寫字。我正衝著她的方向坐,我想,她也許是一位作家吧,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在這樣一個幕天席地的黃昏草地上,一個女人獨自坐在草地上寫字,獨自在這靜美如畫的景色裏思索,她給予我一種憂傷的格調,這格調使得她的所有的背景都黯然失色。隻由於猜測她是一位作家,就已經使我感到無比親切,我便不住向她那邊張望,我盼望她走過來和我們說說話,隻消說一句你們好,也會緩解我的孤獨與無助之感。然而,她沒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