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個荒僻鎮子去隱屆這個念頭,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進入我對於自己生活前景的構想了。那鎮子裏要有清水、有電力、有幾戶樸實的人家,大家吃自己種植的蔬菜和麥子,吃自己飼養出來的新鮮雞蛋和肉食。棉花也不再是S城豪華商場裏時裝領口處的抽象的百分比含量,它們真實地一大朵一大朵飽滿地在土地裏綻開,柔軟、清香、切膚地貼近你的肌體。
我那深栗色的房子,坐落在樹木蔥蘢的山頂,低矮的小山是土黑與紅褐相間的顏色,連連綿綿望不斷。我從自己的木窗口四顧環望,可以看到一條條羊腸小道從山頂蜿蜒而下。山下是安詳愉快、與世無爭的小鎮。
鎮子中心有一個興興隆隆的、淩亂雜滿的小百貨店,斜坡似的木架上,要有一些天藍色花邊的航空信封,一些日常家居必備的中草藥,和一些木質碗、鐵菜鍋、原汁調料等物品,小店裏總是彌散著淡淡的薰衣草的清香。
橫過這條街,再遠一些的地方,有一片野草灌木叢生的曠地,再往前,枯黃或濃綠忽然被一堵低矮的籬笆攔腰截斷,一些形狀不一的大大小小的紅磚頭和幾塊長長短短的黃木板,歪歪斜斜地砌成一扇圍牆,裏邊是附近鎮子裏的幾十個頑皮的孩子,正在心不在焉地朗讀課本……那是一所學校。
身邊自然是要有母親的,還要有雨若。如果我或我們當中的哪一個能擁有一個男人,那麼則是再美好不過的一個團夥了。
傍晚,我們聚到一起,環繞在屋簷下的石桌旁,或者圍坐在院落裏的一株樹冠龐大的山毛櫸濃蔭下,鎮子裏前前後後都很空曠靜謐,菜地黑幽幽的邊緣處從四麵八方彌散過來殷殷的綠香,青草們悠閑地竊竊私語,臂彎一般纖長的石子小路自如地伸向天空,無一絲重負。
我們慢慢喝著清醇的啤酒,或者暖融融的黑米酒,絮絮而談,彼此敘說著一天的瑣碎而從容的生活,安寧中的所思所悟。沒有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沒有醉舞狂歌、嫉俗憤世,沒有上司的臉色,沒有催命的合同像鍾表一樣在耳邊敲擊著嘀噠嘀噠聲……
喜愛秋天的雨若,總是和秋天一起降臨到我身邊。她把長發披散下來,瞪著那雙茶褐色玻璃一般烏亮嫵媚的眸子,嘲笑地說:“活得怎麼樣?”
兩年前的這個時節,我認識了雨若。當時我剛剛從一場死去的婚姻中活過來,覺得我的生活差不多已經結束,一時間平靜得猶如經曆另一種死亡。我穿著一件黑衣服,臉色蒼白,眼眶凹陷,終日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雨若這個時候像一支山歌從遙遠的一個北方小城飄來。我為她打開房門時,隻是平平淡淡說了聲:“呃,是雨若吧?”然後請她換了拖鞋,便引入我的房間坐談。
雨若後來無數次向我描述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一一我是如何在她進門時向後閃了一下身;我的眼睛如何黑洞洞地像是躲在什麼事務後麵,讓人抓不到質點;還有我的低嗓音,是如何浮遊著好似晚風歇棲懸掛在樹枝上。當她問到我的寫作時,我的嘴角又是如何厭倦地一撇,仿佛是提起了膩煩透頂而又離不成婚的“愛人”……
雨若對於描華這一舊場景的愛好與執著精神,有點令我感動。當她第三遍向我追憶往事般地談起這一記憶猶新的溫馨的初識時,我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我說,“行了吧,雨若。”
雨若說,“我再說一遍不行嗎?請你再聽一次。”
“沉湎於回憶,可是衰老和退化的表現。”
“時間本來就潛藏著危機嘛。”這會兒,當雨若半嘲笑半當真地問我“活得怎麼樣”之後,她舉起一支煙,心神不定地吸起來。
我說:能怎麼樣呢?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誰也無法替代誰什麼。”
雨若說:“看來我得拯救你。整天憋在屋子裏寫什麼!”
我不出聲了,那正是我的痛處。雨若辭去工作已有兩年,穿梭於牝京一深圳和海南千美術廣告業務。她說她已把身上巧有約都丟光了,最後一次是在火車上讓機手拿走了皮包連同身份證。
她說:“中國人的證件和圖飪多如腳印,活活自己把自己捆死,自己把自己秌頃死。不他媽要了,我就是我自己的證明。”
就是那年秋天樹葉即將落沱的時節,深褐色的禿樹們滿腹心事地枯立街邊,雨若到S城來找我。她說破釜沉舟決計辭職不千了,不再受那份窩囊氣。她認為自己就是五十年代嗬瑟·米勒寫的那種“不合時宜的人”,她非常理解那些不願吃工資而冒著生命危險去狩獵野馬的男人。她神經兮兮地說,那層疊的山巒,那懸崖絕壁,那曠闊的平坦,在爬滿樹蔭的斜坡上呼吸陽光……跟狗一起睡在毯子裏……在長滿鼠尾草的沙地上撒尿……然括就開著卡車去追野馬群……這是一個男人!我們女人也有我們女人的方式,雨若說,“你知道世界上什麼東西最難看嗎?你、上司的臉色以及猴子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