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過這裏的時候,常常從木柵門往裏邊探望,一些老頭、老太太們像一條條影子似地歪歪斜斜坐在院中的椅上,喘息納涼。一個個目光呆滯沒有表情,誰也不同誰說活。倘若仔細觀看,你將發現老頭們的那些目光是頗向老太太的,倒是老太太很無情義固執地坐在那裏,目不斜視挨著空蕩蕩時光,仿佛除了老天下雨或太陽升落,這世界已沒有什麼指望。
有時我和母親一同走過那裏,母親站在那兒看著裏麵,然屁她轉過臉對我奇怪地一笑,說:“這是另一種托兒所。”
我立即拉著母親離開那裏:“行了,咱們走吧,將來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把您托存到這種地方來。倒是我自己有可能把崗己存進這種托兒所,我無後無嗣嘛。”
母親說:“你怕什麼,我還沒怕呢!能正視它,是勇氣!”
而此刻,我心裏已經填滿了關於人類的孤獨與絕境。誇張與嚷象的習性,使我一時間看到路邊那些擦肩而過的而孔,比冰還涼。
不知為什麼,同母親一起的時候,我非常不願意觀看這地方一II視那些呆若木雞、形容枯槁的老人,使人感到塵世與時間的冷漠、殘酷。我總是立刻去拉母親的手,像間避醫院裏太平間的大鐵門一樣,扭頭繞開。然後,我便會對母親感歎一番:活一次不容揆,趕決抓住今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遊……功名啊錢財啊死公活來的愛與恨啊,比起生命本身來是多麼的渺小……
再然後,抬頭望望秋天涼涼的月亮,傍晚的S城霓虹閃爍,林立的大奶油蛋糕似的賓館飯店充滿誘惑。想想自己每天的大好時光全都泡在看不見摸不著無形無質的哲學思索中,整個人就像一根泡菜,散發著文化的醇香,卻失去了原有生命的新鮮,這是多麼可笑……
就宇宙意義而言,整個地球也許隻是外星人的一個實驗場,自己那點螞蟻般的力量,又是多麼可憐……用美國一位宇宙科學家的“宇宙生命的生存測驗”的觀點來看,如果外星人的先進文明來到地球上衡量地球生命的價值,那麼我們人類會排列於老虎之前還是排列於蟑螂之後,都還是一個問題。五十多億之眾的人類試圖在僅有的綠洲上分崩離析、各存異心地生存至少幾個光年,從宇宙觀念來說,破壞性的人類對於地球的意義甚至低亍低等動物蜂螂,而最終先進的外星人可能會投資於蟑螂身上,這一切使我們感到自己是多麼的愚蠢……
最後想到,享受生命也許正像參禪一樣,比起“積極的生活”,屬於更高一個段位。於是,我便會拉著母親走進一家正好路過的餐館,覺得餓了,覺得母親很親,覺得要好好待雨若一這一份人間饋贈予我的手足之誼……
幾年前我曾發誓給母親物色一個老伴,便試探地與她談要什麼條件。
她沉靜地想了片刻,然後說:“不知道。無從說起。”我說:“沒關係,顛倒了次序也不要緊。人怎麼能完全地清楚自己呢!隨便想起一條就說。”
“真是說不清。”母親又說。
我歎了口氣,說:“攤上您這種有文化頭腦的女人做母親就是麻煩,家庭婦女都能駕輕就熟、戰無不勝的事,卻讓您;從簡化繁地複雜起來。”
我像個客觀地議論世界的局外人,“您總不能活得像一場夢那樣,無聲無息沒動靜,內心裏卻雲翻霧滾吧。”
母親不同意我的說法,她說,你以為像你一樣嗎?她說她內心裏也早已寧靜如水,古井無波。
接著,母親又說:“那你自己怎麼就無法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呢?”
我立刻噎住,無以言對。
街上永遠湧動著那麼多人,我的目光磕磕碰碰滑過路人,他們匆匆忙忙提著菜,熱熱鬧鬧打著孩子,悠悠閑閑在路崖邊上擺著棋子。人們與街市的關係是那麼親密融洽,仿佛他走在哪條街上,哪條街在那一刻就是他的家。人們是那麼容易適應,容易找到自己的立腳點和位置呀。
我發現自己真的像個局外人,即使我走在林蔭路上,也像是誤入歧徑,踏進了別人家的花園,惶悚不安。我對自己失望。
這時,母親忽然張嘴就說了一句:“有房。”我轉過神來,笑了,我知道母親與父親分開後,她沒房沒怕了,好不容易才分到我們現在住的這套房子。記得當時我倆訂了一個不成文的契約:拿這裏做最後的碉堡、大本營,誰嫁人就走出去。
那年,搬入新居以後,她用彩色的毛線在草板上繡了一幅畫掛在壁上,是一簇高高矮矮、形狀不一的房子,看上去就使你感到溫暖和安全。夢中的房子象征子宮。這就是女人。
可是,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說:噯,那次人家給您介紹的那位可有九間房呢!”她不講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