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命的日曆簿
透過窗外碎玻璃般尖銳的風聲,黛二聽到時間像小號手吹出的悠長而淒涼的尾音,在她的耳畔滑過,它單調、乏味、無聊並且疲憊。
小時候她在作文裏總是酸溜溜地寫小號的聲音像一縷皎白的月光撫摸著她的心;或者描寫它是一束亢奮的檸檬色火焰,能照亮所有悒悒不樂者的陰鬱落魄和昏黃瑟縮的房間。這真是睜著眼睛胡說。
可她不是成心如此。那時候她終日沉溺於自我欺騙的勾當。像黛二這種“沒有信仰”的人,總得給自己找點什麼精神“支撐”,哪怕是虛撐著。不如此又能怎麼辦呢?
比如,她牆壁上那隻“老小姐”牌掛鍾,多少年如一日緊鑼密鼓地對她撒著彌天大謊,每天從早晨八點到晚上八點,它每隔半小時就泌人心脾、美妙柔和地當的一響,然後一位老小姐模樣的木頭人就從掛鍾上一個小門裏走出來說一句:“偉大的事業在等待著你。”這時,黛二總是閉上眼睛,讓時間像風一樣在她記憶的隧道上急速退縮或延伸。難道還有什麼東西在等待著我嗎?今天與昨天有什麼不同嗎?今年與明年有什麼不同嗎?黛二一點也不覺得。
黛二的房門陪伴她等待這個人人都想搶過來啃一口的麵包似的世界,已經等待了三十年之久,她一點也不覺得她的房門還會發生什麼敲門聲使她感到意外。
可“老小姐”,依舊每隔半小時就說一遍“偉大的事業在等待著你”。隨它去說吧。不如此又能怎麼辦呢?它的生命就靠這句話支撐著,沒有這個支撐,它也就到了生命的盡期。
黛二和母親住在城東部一條汙水河畔聳立的高樓中,那條汙水河像一個完全無辜而淚痕滿麵的小女孩,用它那肮髒無力的手指,拚命梳理著波浪般的長發。黃昏時候,黛二經常到河邊漫步,長時間注視著汩汩流淌的水波,傾聽它掀出的慢吞吞的古怪長聲。她對這條在任何一本地圖冊上都無法找到的小河懷有特殊的感情,她總能從它那無可奈何靜靜喘息的身上,獲得關於生命過程的部分思想。
黛二在寓所裏經常穿著睡衣度過白天。陽光穿過窗前的籬笆一般稠密的黃袍色樹幹,射進屋來,灑在那些邊緣已經破損的柔軟的沙發上,灑在被塵土遮蓋著拒絕向人們顯露其本來麵目的陶瓷、雕木和銀質的器皿上。房子中間的地麵上,是一塊半舊的麻栗色東歐毛毯,她在上邊走來走去,陽光緊跟著她的步履,在她的鞋跟與毛毯之間發生噝噝啦啦的鳴響。
幾年來,黛二在這個隱蔽靜僻的寓所裏,確切地說,在她自己的房間中,一直過著一種被她的母親稱之為“精神貴族”的生活。其實,這稱呼非常不準確,精神富有才稱得上精神貴族,而黛二的精神一片虛空。她自己倒是覺得稱之為“自然的或溫和的懷疑論者和絕望主義者”更為貼近。
不過,黛二羨慕她母親那一輩的人。他們年輕時曾擁有過堅定的信仰和使命,像敬畏上帝一樣敬畏過被黛二不以為然的什麼。他們擁有過激情萬丈的青春。比起他們,黛二覺得自己像沒活過似的。
她想,這就是時間對於人類的安排吧。黛二並不是一個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女子,她自發地做著一項工作一一記錄她所看到的一切行為怪異者與精神混亂者的言行。為了發展這一偉大的嗜好,黛二曾經以欺騙的手段混跡於精神病人之中。
她曾在有關資料上查閱到,國際精神科學學會設立在悉尼。所以她每天留心觀察身邊的細細瑣瑣、微微末末,把具有研究價值的事物記錄下來,然後彙集到一起,寄到悉尼去。由於她的勤奮和聰慧,她成為這個國際學會惟一的中國會員。她對這個自發的報酬甚微的工作不厭其煩。這工作本身也許顯得有點怪誕荒唐,她做起來也顯得有點鬼鬼祟祟,畏畏縮縮,近乎無聊。可她並不在乎。
再說,做什麼是有聊呢?說不定她的這些材料還能夠對人類精神科學的研究提供一些幫助呢。就是這一點,她也並不在乎。黛二覺得她總得找點什麼支撐自己活著。
總之,她的生活除了擁有這一嗜好,擁有前後左右空空蕩蕩的時間,擁有一顆對於天底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男人們的廣泛失去信心以外,她還擁有一個與別人正好相反的信念:^聊就是生活的力量。
在黛二的房間裏,窗欞邊緣處的一本布滿塵埃的日曆簿,總是心神不寧、憂心仲忡,像它的主人一樣,經常在毫無風景的天氣向外邊張望、諷親,它婆娑著被歲月的痕跡塗染得日益沉重的身體,傾斜著身子從她的窗口吃力地探出頭去,讓身後那隻殘損古鍾的巨大滴嗒聲以及彌漫室內的稠密如水的樟腦香氣,填滿整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