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追上姓,一邊說,“有頭腦和才能的男人,大多有自我中心,他們早已把生活看透,他們找女人,要一個家,得圍繞著他的事業規剁和生活前景旋轉。所以,他們很清楚,找那種肯於放棄自己或放棄自己一大部分的女人,甚至壓根就沒有過自己的女人,才能圍繞著他旋轉。生活嘛,還是和沒有深度的女人茯一起比較輕鬆。你沒看到嗎,現在連最新潮的文學批評家都揀沒有深度的女作家作品來寫,招牌是‘拒絕深度’。其實他們害怕我們這種女人,我們的頭腦對他們構成了威脅。
即使往好處去看他們,起碼也是他們無法懂得我們。所以他們不會找我們這種女人。而願意來找我們的那種不太自我中心的男人,大多又平庸,我們又看不起人家……所以……”殞楠接過來說,“所以我們隻好單獨過生活。”
“這也沒什麼不好。”
“當然,”須楠用她那骨節突出的手腕在行李帶上吃力地拉了拉,“我想不出女人除了生孩子,還有哪件事非離不開男人不可。幾乎所有的事我們都可以自己解決,不是嗎?就是生孩子,我們女人隻要有自己的卵巢就行了,科學發展到今天,已足以讓每一個有卵巢的女人生育自己的孩子。”
“哈!”
我和殞楠步履蹣跚,一唱一和,玩笑得十分開心。我們接受現實。
世界要我們心平氣和地接受現實。
……她們是軀殼,他們是頭腦;她們是陪襯,他們是主幹;她們是空洞的容器角落裏的泥盆,他們是棟梁之樹;她們的腿就是他們的腿,他們是馴馬的騎手;他們把項鏈戴在她們的脖頸上,她們把自由和夢想係在他們的皮帶上;她們像小鳥在他們的懷裏銜草築巢,他們把籠子套在她們的腳踝上;她們的力量是危險的信號,他們的力量是用來擋風的垣牆……
當我和殞楠終於跌坐在機艙座位裏的時候,我們已是氣喘籲籲,微汗涔涔。
殞楠說,“這次北上,看來要離開家鄉很久一段時間嘍。”
明顯地,剛才彌漫在她眼中的閃閃發光的歡快消散了。
空中小姐已經開始檢查乘客的安全帶了,飛機馬上就要起飛。殞楠向機窗外望了望,仿佛在用目光和這座冬雨綿綿的山城告別。
殞楠再一次提到了家鄉,我的朋友是個家鄉情結濃鬱的女人。
這一點令我十分羨慕和感動。我從來沒有家鄉感,無論我在自己常年生活的一城,還是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感到斷梗漂蓬身處異鄉,沒有哪一條光滑如絲的街道在腳下鳴響記憶,沒有哪一株蒼老的栗樹或橡樹搖醒往昔,沒有哪一幢幽香清馨的紅房子能夠熔化已經涼卻的夢境……我的家鄉隨著某種情感的移動而到處漂泊,它隻不過是一個為自己尋找理由的假想物,一個自欺欺人的大幻想。它是一瓶珍藏久遠的愛情牌香水,隨著年齡和經驗的與日俱增而揮發殆盡。它是內心中無望地守候著的一個人……
實際上,幾天來,在那座霧氣迷蒙的山城,我的目光一直沒有停止尋索一幢木頭的或者石頭的房子。在菜圃和花園前圍起一圈籬柵,白色的躺椅懶懶散散地橫臥在門前。就在赭紅的斜坡土崗上,在水聲低潺的江邊。
在殞楠的家鄉,我見到零零落落的一些可愛的小房子,它們星星散散布撒在樹木蔥蘢的半山腰或者山巒頂端,褐色的土坡小路綿延而下,伸向每一扇玩具似的永遠敞開的住家的窗子,苗條而悠閑的狗在濕漉漉的草叢裏漫步,在彎斜的栗樹枝旁很有耐心地觀賞日落。我甚至聽到了那小房子裏飄出來的收音機的樂聲,看到灰白的牆壁上搖曳的婆娑葉影,仿佛那樂聲正是從牆壁上模糊不清的枝蔓影像上邊飄下來駛向我的。
這首叫做“美夢”的潘笛(排簫)的樂聲,曾被我無數次地描摩,這聲音像我的愛人一樣致命。它發源於這個世界上西半球的另一個霧都,一座暗紅色的兩層小樓的老式房宅裏。我曾在西半球的那一個霧都裏體驗過這種聲音,不知為什麼這聲音好像專門是為了擊垮我堅韌的理性而存在的,整個歐洲的綿綿陰雨都湧進了我的眼眶,流啊流啊流不完。現在,這聲音仿佛變成了一個隱澎的傷感歌手,踏著月亮,沿著發絲般綿延不絕的緯線,翩躍而來,穿梭到東半球的這一個霧都來。
在殞楠的家鄉,我無數次想象自己就住在半山腰上某一幢孤零零的房子裏。在這異鄉的南國小城,關上房門與敞開房門都一樣,反正沒人認識我,我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個從遠方來落戶的山灣裏的閑婦,一個安靜無亨的來這裏養老的年輕寡婦。當然,我的朋友殞楠巌好進能任在與我毗臨相連的不太遠也不要太近的另一睜山波上。我們可以經常一起喝午茶,一起吃沒有施過化肥的新辨水果。更多的時候,我會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裏,讀讀書,寫寫字,遠離我生活的那座北方的沸沸揚揚的城——一座人情的沙溴和功名的競技場。“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心裏將是無限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