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2)

殞楠的攬在我肩上的手臂使我困意濃濃,瞌睡搖搖晃晃走來。她的話如同鋪天蓋地的天雨花,在我眼前模糊不清。

“你是打破兩次貞操、打破兩層意義的處女,才形成的女人,所以你稀有。”我稀裏糊塗說。

“一個現代的女性難道不該是嫌此的嗎?”她說。這時,我已經再也抓不住自己那可以對應她的話的明晰思路了,我的嘴仿佛先於頭腦進入了一片寂天寞地的空洞之境,我隻能徒勞地張著嘴,發不出聲響。我感到身邊是一團團燈光賠淡的氣流,冰激淩一般幽香沁腑的滋味,我昏昏沉沉掉入一團光滑的白色之中。啊天空真大,大得仿佛失去了時間和記憶,身體上的重量都被看不見的韁繩鬆開了,四周是一片善意而安全的寂靜。當我的手指馬上就要觸摸到那一團涼涼的模糊不清的白顏色時,一麵意想不到的牆垣攔住我的去路,它順著遙遠卻又格外近逼的光線駛進我的耳鼓,然後我發現那堵攔路的牆是我肩上的殞楠的聲音,我聽到殞楠說:

“如果還有一分鍾,我們即將死去,你會怎樣?”她說。我睜開眼睛,“哪有那麼多如果,我拒絕假設。我差不多要睡著了。”

“就回答這一個問題,然後你就睡。”我想了想,說:“我會告訴你我十分喜歡你,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

“就這個?”

“我會說我很愛你。”

“所有的人死之前都會對別人說我愛你。”殞楠仍不滿意。

“那你會怎樣?”我問。

殞楠頓住,好像正在她肚子裏的那個語詞的百寶箱中搜尋。

然後,她說廣……我會親你……我們相處這麼久了,為什麼不能……”

“當然。”我說。

“為什麼隻有男人才辦以親吻女人,親吻你?”

“……活到我們這個份上,的確已沒有什麼是禁錮了。這是一個玻璃的時代,許多規則肯定會不斷地被向前的腳步聲劈劈啪啪地搗毀。”

我和殞楠這時都發現這是一個敏感而吃力的話題,於是我們打住,都不再說。我重新閉上眼睛。

殞楠的話,使我在腦中設製勾畫起人類蒙渾初開之時的景象來,我當然不是按照亞當和夏娃所建立的人類第一個早晨這個古老的傳說來勾畫,這個生生不息的為繁衍而交配的圖景,盤踞在人類的頭頂已有幾千年,眾所周知。我在腦中設想的卻是另外一幅圖景:如果繁衍不是人類結合的惟一目的,亞當也許會覺得和他的兄弟們在一起更容易溝通和默契,夏娃也許會覺得與她的姐妹們在一起更能相互體貼理解。人類的第一個早晨倘若是這種排除功利目的的開端,那麼沿襲到今天的世界將是另外一番樣子了。

機身早已脫離跑道,像一枚輕盈的銀灰色太陽從地平線上搖身騰起。我想努力冥想某種未來和遠方,正如同回頭眺望黑白相片般的記憶,使所有的未來都成為過去。但是,無論我如何用力拉出腦中那根若斷若連的線路,都無法把昏昏沉沉的我從越來越多的坍塌而來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白雲裏拽出。漸漸,我被那些虛幻的白顏色埋沒了,我驚懼地踩在雲朵之上,張開雙臂,像一隻危險中的母雞倒映在白牆上的剪影,腳下採踏的隻是一層虛幻的白紙,它高懸在深淵之上一觸即破。一些不連貫的沒有次序的事物繽紛而來,我的一隻腳終於邁進了一座嶄新而離奇的城門。

……忽然間,飛機劇烈地抖動起來,我和殞楠身前小桌子上的雪梨水和幾塊甜點滑落到地板上,然後它們像一隻隻氣球自動地彈跳,並且著魔般地出了聲,似乎在說:快快逃開這裏吧,快快逃開這裏吧!

我和殞楠這時不約而同地看到機艙裏所有的暗門和明門統統敞開了,機艙裏的人像奔赴金黃的光源一樣擁向艙門,驚慌失措地朝無底的下邊張望。這時的機艙已成為一座沒有前方也沒有退路的孤島,搖搖欲墜地懸掛在高空。

這個局麵再一次把我置身於一種龐大的象征中,一種沒有往昔故鄉的痕跡也沒有未來遙遠的他鄉可以寄身的境地,一種空前而絕後的境地。

殞楠把垂落到額前的一縷拂亂的頭發理到耳後,不勝淒涼地說,看來,今天果然就是我們的末日了。

我望著她那件青灰色的衣衫,在四處透風的高空裏瑟瑟抖動,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也許,再過一分鍾或者半分鍾,就會機毀人亡。一切再也不能遲疑。殞楠用力抓住我的肩,神情嚴肅地說,我得告訴你一個長久以來的想法,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你是我生活中所見到的最優秀、最合我心意的人,你使我身邊所有的男人都黯然失色。殞楠說完緊緊抱住我。

我大聲說,我也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不然就來不及了……這時,訇然一聲彌天撼地的巨響,整個飛機在雲中熔化消散,在倒塌了的玫瑰色陽光中墜落或浮升,時間在陷落在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