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3)

這時,我已經清楚,還有一大段人間的路程我是非走不可了。我已責無旁貸。

老婦人又說,你沿著你的夢境,就可以退回到原路,回到你和你的朋友本來的地方。

老女人的話,忽然使我明白我原來是在夢中。於是,我開始努力要從夢中掙紮出來。可是,多年的疲倦像積厚的塵埃或淵遠的理論,緊緊地縛在我身上,使我清醒不過來。絕望中我想起早年我曾在一本頗為怪誕的書上讀到的一段句子,於是,我高聲叫道,“……醒來了也沒用,無數的沙粒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醒來並不是回到不眠狀態,而是回到先前的一個夢。一夢套一夢,直至無窮,正像沙粒的數目。你將走的回頭路沒完沒了,等你真正清醒時你已經死了……”

老婦人說,你不要泄氣,當你眼睛打開的時候,天空就會明亮地蘇醒過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串光亮閃閃的乳白色石珠放進我的衣兜裏。她說,這是一種符號,當它們一顆顆單獨存在時,與遍地叢生的石子毫無二致,但是倘若把它們串在一起,這些特殊的石子便會閃爍出迥然相異的光彩。

然後,她在我的腦袋上輕輕地拍了拍,連聲說著,回吧,回吧,回吧。

當我終於掙脫夢境醒來時,我發現自己靠在殞楠的肩上,那肩如同枕頭一般柔軟。她正在用一隻手敲著我的頭。“好了,飛機已經到達?城了。”殞楠說。我立直身體,左右晃了晃發黢的脖頸,我說,“我正在做夢。一個與你有關的夢。飭若是再黢一分鍾叫醒我!我就可以見到你了。這是很關鍵的一次說叫。”

“是嗎,為什麼?”

“因為,我正要告訴你一件事。”

“太巧了,我叫醒你是為了問你一件事。”

“快說,問我什麼事?”

“你還是先告訴我你傲了一個什麼與我有關的夢吧,你要告訴我的是什麼事?”

我說,“我夢見我們的飛機出了事故。我在天國裏遇見一個陌生的老女人,她要我回到我的肉體中去,要我回來照頭我的母親和陪伴你,她說我們不應該像鬆散的沙粒抱不成團。

然後,我詳細描述了老女人的模樣,她的多褶皺的麵頰,寬綽的體態,她的引人注目的膚色和頭發,她的高山流水一般悠遠的嗓音。

忽然,我發現我的朋友淚光閃閃,她的嘴唇由於吃驚或者痛楚而近乎顫抖起來。

我停下來,看著她,不知如何是好。殞楠說,那個老女人正是她已經去世十三年的母親。她說,那時,我和她還不相識。

說著,她從皮夾裏拿出一張她母親的黑白相片,這張兩寸相片的邊角已經枯黃。我驚異萬分地看到,相片上的這一個女人,正是我夢中見到的那個女人。

我和殞楠走下飛機舷梯時,已是一城剛剛從朦耽的午睡中,的時候。

我們帶著江邊山城的節奏,一步步緩緩地走進這個城市下午兩點鍾的陽光。這時,我忽然聽到了這個城市那久違了的熟悉遙遠的心跳聲,它堅硬而冷漠地撲麵而來,我一個踉跑向後閃了一步。本能地感到這個急功近利的聲音與我肋骨間跳動的聲音再也無法吻合。那是作為一種公共標準的男人的律動和節奏。

殞楠打了個冷顫,從背包裏取出一件黑色的長外衣套在身上,並且豎起衣領,通體仿佛都被罩在一層陰影裏。“這個城市越發像虛構的一樣了,”她說:“缺乏某種真實性的溫馨的情調。”

“這個顯而易見,你很難想象多年來我一直就是這座大戲台上的一隻木偶。”

機場外邊的廣場扇子似的在我們的腳下一葉一葉敞開,猛烈的陽光如同滂沱而來的白色雨柱耀眼閃爍,使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仿佛都成了曝光過強的活動相片。

在我視域所及的邊緣處,我望到了那座高大聳立的大廈,它正在用它那冷漠的玻璃牆泛著幽藍的寒光。這個參天的半環形的拱式建築物曾多次被殞楠視為城的象征。她說那是一種冰箱般涼嗖嗖的質感。不穩定而且頗具頹廢特征的鉛灰色。她說,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象的是那裏邊迷宮似的莫測的走廊。呆滯的門窗以及有回紋裝飾的天花板上餘音嫋嫋地滲漏下來的慘淡的樂聲。一種曖昧又拒絕的矛盾情緒。

這時,殞楠說:“對了,剛才你說你在夢中找我,要告訴我一件什麼事?”

她把頭轉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動的陽光之下。她眯著眼睛,仿佛正在用她那密密的睫毛阻擋著我之外的這個城市的一切。

“嗯……這個嘛,”我歎了一聲,“你知道我一直感覺不到哪裏是家,現在我已放棄再去尋找的念頭了,我累了,無論如何這座城市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呼吸、皮膚、內髒和睡眠適應的地方,我的母親永遠敞著家門在等我,這座城市命中注定與我割舍不斷。可是……你知道、一個人是否孤獨其實並不在於她沒有朋友,而恰恰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擁有親密的朋友,而她的朋友卻都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