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下過一場淋漓盡致的春雨,水泥硬化過的院落汪著許多淺水,杜美外采回來,繞過那些水汪,往專題文藝部的方向走,許立揚從台長室探出頭來,沉聲喊:“杜美,杜美,你過來一下。”
北城廣播電視台的辦公場所,是由一個軍工試驗基地改建的。院落周遭布滿雀巢樣的小房子,有點老式四合院的味道,院子裏有什麼動靜,半掩著門的各辦公室都能聽到。許立揚喊杜美,有人豎起耳朵,有人朝院子裏扭頭,杜美被眾多的耳朵和眼睛關注著,搞得渾身像鑽了毛蟲般不自在,她背著一個棕色圓角形的采訪包,很快地站到了許立揚的辦公桌前,過來時不小心踩了水漬,平跟旅遊鞋的鞋底踩了一些深濕的水印兒。杜美心裏莫名地發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見到許立揚的欣慰變成了緊張。
隔著寬綽的老板桌,許立揚坐態隨意,他額頭特別寬闊,寸發向後梳,鼻梁高挺,下巴微微揚起,不說話便給人一副聰慧相。稍一留心,就會發現他彎在桌底下的雙腿幅度不大地晃動著……背景是兩排並立的紅木書櫥,從書櫥不太透亮的玻璃望進去,可以看到厚的薄的精裝的平裝的各類書擺得滿滿當當,坐在這樣的書櫥前,辦公桌上又零散了文件、報紙、飛馬圖形的筆架之類,一個文化人的形象就豐盈起來……許立揚拿支黑色中性筆,用戴筆帽的那端輕輕地叩擊發亮的紅木桌麵。表情很節儉地示意杜美坐,眉眼上挑,從眼鏡邊緣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他像是完全無意識地瞟了瞟窗外,然後,語氣沉靜地說:“你給咱們辦個事吧。”
“什麼事?我能辦嗎?”杜美最怕許立揚指派她去某某單位拿讚助款之類的差使。某回,她和許立揚去了個洗煤廠,收公益廣告讚助費,廠長說:“現在這社會,創收的沒有錢,收費的不缺錢。粗粗算了一下,竟有三十多家來收費的單位。”廠長非常高且瘦,像根打棗杆子,杜美仰起頭都看不清他的眉眼,聽了那話心裏極不好受,在旁觀者看來,許立揚是信任她,把她當心腹。杜美開始也這麼以為。等去過幾次洗煤廠之類的單位見過幾次廠長之類的人之後,人家看她的目光不止是把她當許立揚的心腹,還從“心腹”這個詞兒中延伸出一些曖昧來,杜美便不願在這類差使中拋頭露麵了。
許立揚無視杜美的消極神態,說:“是件小事。‘春炫’花卉公司想參加咱們的‘捐資助教’活動。陶二昨晚去我家裏了,沒說讚助多少。錢是小事。你知道,陶二現在是‘春炫’花卉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他是紀檢書記馬慶新的妻弟,不看僧麵看佛麵,這個活動得花點心思,咱們不是播過個捐助貧困兒童就學的宣傳創意嗎?兒童找好了,下莊的。雙胞胎姐妹倆。她們的父親肺癌死了,母親是家庭婦女,常鬧病吃藥又沒什麼收入。家裏看不到一件值錢的東西。床上光禿禿鋪著一條花毯,還打著70年代的鋪蓋卷兒。布門簾是用碎布頭拚湊的,連台黑白電視機都沒有。兩女孩學習都上進。昨天我和婦聯會一起去了解的情況。原先有個電廠準備捐助的,不知為什麼又不願了。恰好‘春炫’參與進來,咱們做係列專題連帶《周末文藝》,可以在片頭和片尾上作些文章,引人注目又有意義才能起到宣傳的效果。你好好動動腦子,這個你比我在行。”
杜美一副認真傾聽狀,心裏卻有些抵觸,許立揚說她在行。其實,許立揚心裏對誰都或多或少地不放心,自視水平高,挑剔別人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這是多次交道後,杜美發現的。因此,許立揚布置工作,杜美總是十二分盡心盡力。
見杜美沒有言聲,許立揚接著說:“這個陶二,和你們是不是一屆的同學?聽說他沒上高中,當兵去了。”
“初中時,他和王文,還有我,我們都一個班的。”杜美記得,同學時的陶二,是從另一個學校轉學來的,他在那邊的學校多次和同學打架,把一個同學的手上打了個血口子,氣得他媽用繩子把他捆在院子裏的香椿樹上,學校要開除他,他媽又趕著給校長下跪才辦了轉學。陶二下課就忙著擤鼻涕。多是用手背擦,或是用看不清什麼顏色的“手帕”胡亂抹一下。回想起來都惡心。還有一次,陶二用紙盒帶了一隻小鬆鼠到學校,課間休息時間,男女同學圍成一圈兒看稀奇,打開紙盒,陶二提起拴在小鬆鼠脖子上的麻繩,小鬆鼠抽成一團,不動。“死了,死了。”“是隻死鬆鼠。”……同學們叫著,陶二很沒臉麵,拽起麻繩正要往地上摔,小鬆鼠耳朵一豎,長尾巴上的毛一抖,順著繩子爬上了陶二的胳膊……杜美現在還能想起他抓起鬆鼠有些驚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