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55分的時候,我靠在學校圖書館那扇對折的大玻璃門前,帶著七分慶幸、兩分得意、一分緊張的心情,踮起腳尖,向後麵望去——隻見自我身後的門外,已經像商場門前等待搶購的勝景一樣,黑壓壓站滿了人,大多是背著書包的學生,男生女生都有,男生還略多於女生。也有一些歲數更大一點兒的人,有本校的青年教師,還有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本校的,而是來自社會上的自學者。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望穿秋水、望眼欲穿、望斷南飛雁的表情,眼巴巴地盯著大門,期盼著它早點兒開啟。隨著7:00開館時間的臨近,人群有點兒騷動,剛才捧著書的,這會兒紛紛把書收起;剛才嘴裏嘰裏咕嚕念外語的,這會兒也閉上了嘴巴,大家都做出一副驍勇善戰的士兵狀,隨時準備躍起衝鋒。這是幹什麼?——占座!
6:59分,穿著藍大褂工作服的圖書館值班員終於出現在玻璃門裏。隻見他快步走到門前,側轉身,背對著我們,站定,左右打量了一下,也做出一副準備衝鋒的姿勢,然後突然一運氣,說時遲,那時快,左腿弓,右腳登,快速貓下腰的同時,右手後出,摸到大門的插銷上,猛地往上一拉,隨即撒開丫子就跑,沒命地逃向他的值班小屋,真好比嚇破了膽的敗兵。而此時,我們已經顧不上他敗兵不敗兵,一起發一聲呐喊,拔腿向五層的大閱覽室衝去。我按著斜背的書包,不使它左右搖晃跑起來礙事,衝在最前麵。二層、三層,一直到四層,還在領銜,終於有一個強壯的男生跑過了我,先我一步衝進閱覽室。我很不服氣,以0.03秒之差屈居亞軍。說來那時我20啷當歲,身體真好,一口氣跑上老式大樓的五層(怎麼也得頂現今新建樓的七層吧),口不喘、心不亂、腿不軟,還有速度,真夠健將級水平了,要是擱在今天,還不早喘成風箱裏的老鼠了?所以說年輕真好,青春萬歲,一寸光陰一寸金!我瞄準一個臨窗的位置,流星一樣“嗤”地滑過去,把書包往大桌麵上一放,坐下,三下五除二,取出書、本、筆、講義,就“帝高陽之苗裔兮”,一頭紮進楚山楚水楚天楚地,跟著屈原大夫“排空馭氣奔如電”去了……今天,當我給上初中的女兒講起這些,胸中還隱隱有種莫名的激動,可她卻沒什麼熱情地給了兩個字的評價:“好玩”。我心裏真是百感交集,既有如春天的暖濕空氣吹過碧綠的河麵,溫煦地蕩漾起緬懷、向往、留戀的漣漪,又仿佛夏日山洪傾瀉而來,平地升騰起“當年——今天——白駒過隙——光陰荏苒——人生易老——時光不再”的排浪,就起起浮浮泛起絲絲縷縷憂鬱濃濃密密惆悵,反正,可不是一個輕輕鬆鬆的“玩”字能夠了得的!代溝呀,今天的孩子們,怎能理解我們當年的心情!
那是1978年初冬,我踏進南開園已有兩個多月了,自豪感、新鮮感、陌生感等等都已成為明日黃花,同學們都進入了臥薪嚐膽囊螢映雪頭懸梁錐刺骨的苦學苦讀階段。說來,也許今後中國的曆史上,也都不會再出現我們這奇特的“七七級”和“七八級”了。這兩屆應考的學生中,包括了從1966屆到1978屆在內的將近20屆高、初中畢業生,由於“文革”浩劫,大學從1966年起就沒有招考了,直至1976年粉碎“四人幫”後,鄧小平同誌以卓越政治家的超人眼光和膽略,力排“左”的幹擾,決定恢複高考,把中國救了,也把我們這些嗷嗷待“哺”的青年救了。以我為例,隻上到小學五年級就“文革”了,學校關門,失學在家,沒娘的孩子似的,整整晃蕩了兩年。後來名義上雖說上了兩年半初中,其實隻是挖防空洞、下鄉勞動和不停地鬥私批修、寫大批判稿之類,基本沒學過什麼文化課,所以我上大學前的學曆隻是小學五年級水平。1970年6月,據說是因為上麵幾屆學生插隊的插隊,兵團的兵團,造成北京各個工廠勞動力嚴重匱乏,頻頻告急,所以決定從應屆畢業生中抽調一半,提前分配工作,於是剛剛過完15歲生日的我,就進了一家工廠,成為一名小青工。這一幹就是8年。人生能有幾個8年?青春又有幾個8年?在那看不到一絲光明的夢魘一般的歲月裏,誰還能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進大學讀書呀?再以我們班為例,全班76人,從“老高三”到應屆,全有,最大的32歲,最小的16歲,居然差了一半。上學前的身份嘛,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教師、編輯、售貨員、機關幹部、學生……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有好幾位都已成家,有了兒子閨女。
還有一位老大哥,他進大學,兒子進小學,成為名副其實的父子兵,在他的家鄉和我們學校裏傳為美談。以我24歲進大學、28歲畢業的大齡履曆,今天多次被我女兒不解、不屑、不認同,可當時在班裏,卻還隻能排個中等,算是峰腰吧。所以,你說,我們怎能不玩命地學習、學習、學習?珍惜這夢一樣美的、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有的上學讀書機會,榨幹分分秒秒,爭取在僅有的4年時間裏,補上從小學六年級到高中三年級所缺的7年的課程,還必須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大學4年的學業。易乎!信乎?所以,那時我不分冬夏,每天清晨6:00起床,略事梳洗,不吃早飯,6:20準時邁出宿舍門,有課時就到教室早讀,沒課時就走向圖書館,一邊等待開門一邊或背古文古詩,或讀英語,或看各種書報雜誌。《離騷》全詩,就是我站在樓道裏背下來的,今天想想簡直是匪夷所思,可當時憑著一股勁兒就硬是背下來了;還有《詩經》《楚辭》《古詩十九首》《文心雕龍》《唐宋詞一百首》中的某些篇目、片段等等,都玩命地背了一些——這些,對於過去的讀書人來說,都是四五歲就開始背誦的童子功,可我們20多歲才開始“惡補”。幸哉?悲哉!所以,我在南開上了4年學,也就是說在天津生活了4年,畢業離開時,根本說不出天津的東西南北,搞不明白小白樓和南市之間有什麼區別。我們班大部分同學也都如此,也就是上體育課時遊遊泳、滑滑冰,平時很少娛樂,連吃飯都是匆匆忙忙的,一進食堂盡揀短的隊伍排,一門心思發奮讀書,真像從精神到身體,都虔誠到家模範到家徹裏徹外的苦行僧。所以,圖書館門前才會每天早上都擁滿了人,要在一開門時就衝上去占座,稍晚一會兒就沒地方了。這也是因為當時全社會都有苦讀風氣,跟今天人人都在談賺錢、談歌星影星明星、談養生健美化妝術一樣。當時書店門前經常排起長龍,一排就是三五裏地,什麼《基度山恩仇記》《茶花女》《悲慘世界》……哎呀多了,都是那時排長隊買回來的。多少年沒見過這種書了,一開禁,人人都興奮得像小孩子買炮仗一樣,搶著買,比著買;買回家來,全家老少個個笑逐顏開,爭著讀,不撒手。回想起那日子,真像天天下金雨似的,舒心,痛快!我記得清清楚楚,一套13卷本的《莎士比亞全集》,一共才13多元錢,是母親搶購回來的。她進家時神采飛揚,眉毛揚得高高的,眼睛放著光,簡直就像是把大英帝國的皇杖拿回來了的感覺!那時的書價是多麼便宜噢,悔不當初,我怎麼沒把新華書店搬回家呢?
不過說真的,那時我們沒錢,而且,差不多全國人民都沒錢。“文革”結束的時候,國民經濟已經瀕臨崩潰,國家窮得什麼都發票,連瓜子都是過春節才配給二兩,今天說起來,連我們自己也疑疑惑惑地不敢確信是不是有過那回事。老百姓們個個窮得窩頭鹹菜勞動布,要買一輛自行車,得全家精打細算省吃儉用少吃一口賺一口,攢上好幾年的錢,才能夢想成真。我還好,有8年工作掙的錢墊底,又趕上國家對“七七級”和“七八級”實行帶工資上大學、連續計算工齡的特殊恩寵政策,每月可以領到二級工的41.71元工資,又沒有家庭負擔,在班裏,就算是地主資本家了。又加上那時大家都一門心思讀書,沒有現在的吃喝風氣,也沒有這時裝那化妝品的大舉入侵,所以有錢就買書,出手時可以不必錙銖必較,有用的和喜歡的都放手買,因此,我那時還真存了不少書,像6卷本的《中國曆代文學作品選》、6卷本的《中國通史》、4卷本的《中國曆代詩歌選》、3卷本的《中國文學史》等等,畢業時運回北京好幾紙箱,一直到今天都還在用。當時國家還實行人民助學金製度,對家境貧寒的學生,每個月發給生活補助,共有甲、乙、丙三個等級。甲等是22.50元,根據每個學生家庭的平均收入數評定。我是班裏的生活委員,每月由我去學校領回助學金發給大家,所以,我很清楚許多同學的經濟狀況,實在是非常窘迫。班裏有一半以上來自農村,華北、西北一帶偏多,最遠的有青海、新疆、西藏的。這些同學大多是男生,每月22.50元的助學金,除了吃飯,買日用品、衣服、參考書以及一切零用之外,還要把每年回家探親的路費省出來。這就是說,他們得自己負責自己的生活,不能再去跟家裏要錢了。還有更貧困的,比如F同學,聽說他家裏隻有老父親和一個妹妹,上學前主要靠他掙工分養家,現在他不能掙工分了,父親和妹妹的生活就成了問題,他每月還要從那點助學金中省下一些接濟家裏。今天想來,簡直不知他是怎麼熬過來的!1998年,我隨中國文聯代表團去新加坡訪問,抽空到同班R同學家去做客。R比我小6歲,來自河北農村,是一個淳樸誠實、勤奮有誌的應屆高中畢業生,第一次獨自離家在外生存,感到很寂寞很無助,在班裏就認我做了姐姐。他已落戶新加坡好幾年了,如今,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有了四室兩廳的房子,有了汽車,娶了愛妻,生了嬌女,日子過得富足、愉快。我坐在他寬敞的客廳裏,他興奮地跟我敘著舊,依然是那個淳樸誠實、勤奮有誌的弟弟,一點兒也沒有變色。敘著敘著,他突然告訴我,4年大學生活留給他最深的印象是挨餓,“在學校時,就靠那麼點兒助學金,根本不夠吃,老覺得餓、餓、餓,可把我餓壞了!”我渾身一激靈,霍然變色,淒然問:“當時怎麼沒聽你說過,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喃喃道:“哪兒好意思?……”直到現在,我想起這件事,心裏還楚楚作痛,自責我枉擔了姐姐的空名。可是即使這樣,我們班所有的同學,男生女生,老的少的,全都悲壯地艱難地用功地發奮地玩命地讀著書,沒有一個打退堂鼓,沒有一個吊兒郎當混日子,沒有一個虛度了4年的時光。真的,眼見著,我們的水平在提高,就拿我那位R弟弟來說,初進校時,寫的文章還很幼稚,等畢業時再看,已經老道得叫我吃驚了。現在他在新加坡,於工作之餘,還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為此,他的愛妻在自己的娘家人麵前,驕傲得像個公主。教過我們的各科老師都曾發自內心地評價說:“七七級”和“七八級”這兩屆學生,對於中文係來說,很可能是空前絕後的。我的腳踏在梯子上是最上一級,每一級是一束年歲,一步比一步代表更大的一束,一切在下的都正常地走過去,而我仍然在往上攀登。(惠特曼:《自己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