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怎麼說,我們也隻是南開的匆匆過客,南開的主人南開的基石南開的精魂南開的主宰,還是我們的老師們。畢業十多年來,我曾幾次找機會回到魂牽夢縈的南開園,去重新感覺走進校門的快樂,重新尋覓當年的足跡,重新體味一間間教室所輻射出的吸引力,重新撫摸新開湖的瀅瀅碧水。最主要的,是去探望那些親愛的老師們。南開有著極棒極出色的一個教師群體,我從他們那裏終生受益,至今心心念念,有一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殷殷親情。初上宋玉柱老師的現代漢語課時,大家都沒重視。況且,宋老師一上來就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板著硬臉,很嚴厲地斥責我們班上一位逃課的男生:“進大學,是叫你們讀書來了,不是讓你們寫小說來了!不好好上課,躲在宿舍裏寫小說,歪風邪氣!不想上課的,退學!把位置讓出來,有的是人想進來呢!”當時倒抽一口冷氣:這老師可真夠厲害的!心裏多多少少產生了抵觸情緒,因為誰上大學不是衝著作家夢來的?何況當時新時期文學又是初露端倪,寫小說之風特別興盛,像我,上大學之前就已經寫了好幾年,發表過兩篇了,怎麼舍得就此罷筆?再說,我從小學起就討厭語法,什麼“主、謂、賓、定、狀、補”,多麼枯燥,不懂它們怎麼了,那麼多作家不照樣寫小說?全照它的模子套,還寫不出來了呢!可是本能又告訴我,宋老師說的可能是對的,搞創作,上完大學還可以繼續,眼下這課可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自己的基礎本來就差,再不全心全力上課,一輩子都會跟不上趟。我當時心裏矛盾得很,不知道怎麼辦好?誰想宋老師不僅毫不客氣地訓我們,還苦口婆心地教,還講究方式方法,更有高超的教學水平,沒幾天,也不知是怎麼搞的,就把我們全班大大小小一股腦兒全裝進他的“牢籠”裏,我們全成了他的“俘虜”。他講課的時候,也不聲高也不賣弄也不急躁也不斥責也不喋喋不休也不拳打腳踢,而是不急不慢不溫不火循循善誘出神入化的,就把我們領進了現代漢語語法的宏偉殿堂。這時候再看“主、謂、賓、定、狀、補”“偏正結構”“把字句”,不但不再使我們繞著脖子也弄不明白因而厭煩之痛恨之,反而成了吸引我們鑽進去探險的“仙人洞”。有一陣子,同學們特愛在一起分析漢語“玩”,有的同學還“玩”上了癮,後來,居然就將它選擇為終生職業。於今想來,20年都過去了,我還是沒搞明白,當初宋老師到底給我們施了些什麼“魔法”,怎麼就讓我們全體乖乖地心甘情願地跟著他完成了這門功課?可以說,現代漢語語法是我在南開4年裏學得最好的一門課,實實在在學到了東西,吃進肚子裏麵去了。當我大學畢業進光明日報社以後,正趕上報社不少同誌補上夜大學,他們拿來了不少語法分析難題,請我們這些來自各個大學的“七七級”和“七八級”做。有人吟哦半天做苦思冥想狀,我呢,拿過來俱一揮而就手到擒來迎刃而解,大大為我南開露了臉。我心裏真懷念宋老師,後來才聽說,他教我們時,正是他的家境極為艱苦的時期,經濟上比誰都拮據,搞得他精神負擔極重,可他還是那麼盡心盡力盡善盡美嘔心瀝血賣命不要命地教誨我們,表現出高尚的教師人格。
中文係還有號稱“四大才子”的4位古典文學老師,風格很不同,有內向深沉型的,也有翩翩才子型的。寧宗一先生是典型的文人才子,平日裏但見他把腰杆一挺,頭發一甩,就口若懸河地侃侃而談。大概是我行我素慣了,有時才氣外露到咄咄逼人的程度,也一點兒不懼怕外界輿論,他可能是絕不認同“夾著尾巴做人”的處世哲學的。郝世峰先生則是深不可測的一口井,高高的身軀隻給人一個“高”的感覺,不傲,不急,不躁,很謙和很沉穩很有書卷之氣,後來他果然就主政中文係,搞得很有中興的氣象。魯德才先生倒是常能見到,聽說他的學問很好,心裏麵存了尊敬。還有一位大才子羅宗強先生,他原來是中文係的人,可我們上學時被調到《學報》去了,“七七級”有同學畢業論文是他指導的,非常出色,羅先生也就成了我們心目中的傳奇人物。可惜這四大才子一個也沒有教過我們,隻能遠遠地仰望——那時我還是一個非常羞澀的小女生,沒事的話,絕不敢主動去跟老師們瞎搭腔。教我們古典文學的先生也姓郝,郝誌達老師,他也是一位嚴師,要我們背書,說是下節課要檢查。到了下節課,說到做到,果然就檢查,而且他知道我們女生老實,偏偏叫起兩名男生,一人一段。這兩名男生可真為我們班爭氣,不僅悉數背上,還朗朗上口,喜得郝先生連連點頭,從此對我們班免卻背書檢查。我很感激郝先生的嚴,《東山》全篇當時都背下了,記得就特別的牢。後來20世紀90年代初我到福建省東山縣去,采訪的恰好是當年被國民黨抓丁到台灣去的老兵遺屬,回來寫報告文學,就采來《東山》詩古意,並用“我徂東山,不歸”作為全篇的主調,回環往複,增加了感人的力量——可見老師們要我們好好讀書還是對的,心中沒有詩書墊底,文章也根本寫不好。後來的“唐宋時期文學”,教我們的是一位女老師,名叫張虹,她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說是老師,她也就比我大幾歲,可能還不如我們班好幾位“老生”大。她雖年紀小、資曆淺,可是很要強,日夜苦讀,殫精竭慮,想要把我們教好。看她往講台上一站,擺開架勢,熟練的話語一串串地甩過來,心裏還真肅然起敬。不過她到底又是我們這個年紀的年輕女孩子,平時願和我們女生走近。有一次聊天,她聽說我寫了一篇小說,非要看看。我心說你是搞古典的,怎麼也看當代小說呀?沒想到她看完以後,按照古典文學的分析方法,把人物、結構、思想性等等分析得頭頭是道,對我後來的修改給了很大的幫助。從此我方知道,一個人的水平若是高,做學問是相通的。可惜偏偏考張虹老師的課時,我因發燒沒考好,隻得了80分,這是我在整個大學期間最低的分數,到現在都心存歉疚,覺得對不起張虹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