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七七級”和“七八級”,又是最桀驁不馴最有主見最不聽話最不依不饒最難對付最不容易教的學生。我們是極為挑剔極為苛刻極為嚴格極為高傲極為難“伺候”的一群,我們也有著許多屬於我們的意見和不滿意,比如有的課,內容太陳舊了,老師沿用的還是“文革”前的講義,10年的陳芝麻舊穀子,早發黴變味了,可是依然在講。老師們也在努力,但是跳不出舊框框。最不滿意的,是教學的模式化和概念化。當時“文革”結束剛剛兩年時間,“運動”的陰影還盤旋在老師們的心中,“左”的思想意識也還深深桎梏著教學,一切都還沒有“改革開放”。所以古典文學課、現代文學課、當代文學課、外國文學課,課課全是“社會背景”、“思想意義”、“藝術特色”三套式講法,因此你就聽吧,無論是李白杜甫白居易,還是巴金老舍曹禺,或是歌德雨果托爾斯泰,一講全是“關心民眾疾苦”、“反抗黑暗時代”,“直抒胸中塊壘”,誰和誰都一樣,連評價的語言都一樣,簡直分不出古今分不出中外分不出個性分不出高下,就好像上上下下幾千年,中國外國的作家們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歎,可悲!因此,我經常羨慕現在的大學生、研究生、博士生,他們今天學到的是真實的學問,而我們當年,做了多少無用功啊!
不過他們也得羨慕我們,當年,南開舉辦過一些特別讓我們留戀的教學活動,使我們像含著一枚香氣濃鬱的橄欖,越咀嚼得日久,越能品味出悠長的香味。那時,每年都要請社會知名作家和學者來講學,記得聽過的有李何林先生、鄭雪來先生、銜霸先生,還有美學、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方麵的名家,每一次都是一片新的藍天,給我們心理上帶來的強大的衝擊力量,可能是校方根本想不到的,有的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在對我的思想施加著影響!所以我主張要創造一切可能的條件,多給學生們開各種講座,不管文科理科,都要開闊視野,首先讓他們學到手的,不是背誦公式條文觀點結論,而是如何與世界相擁抱的綜合能力。而在那眾多爍爍的群星中,永遠鐫刻在心宇不會忘卻的,要屬來自海外的著名女學者、女詞人葉嘉瑩先生,我們有幸聽了她兩個月的古典詩詞課。葉嘉瑩先生少小即接觸古典文學,有家學淵源,20世紀40年代末移居海外,後定居加拿大,專事古典詩詞研究,達到很高水平。1978年她歸國講學,沒選擇北大而選擇了南開,很使南開學子驕傲了一陣子。當時我們剛入校不久,一切都還懵懵懂懂地不明事理,但見“七六級”和“七七級”老生們,還有白發蒼蒼的老師們都興奮地爭聽葉先生的課,我們就知道好,也狂熱地卷進去。我因為起得早,自覺地擔負起了替全宿舍占座的任務,隻要有葉先生課的清晨,就夾著一大摞椅墊,早早趕到大階梯教室,在最佳位置的第三排,播種一樣地走上一遍,占上一長溜兒座。等葉先生在掌聲中走上講台時,有著一百多個位置的大階梯教室,已經擠得風雨不透了,一些晚到者坐到了窗台上。50多歲的葉先生依然年輕,講究著裝打扮而又不露刻意之痕,每次都是一襲深藍色長衫,上麵有一個胸花啊、一條絲巾啊等等小點綴,一頭烏黑的頭發則梳得一絲不亂,很風度很高雅很了不起很迷人也很高不可攀,我們全體女生沒有不為她的儀態傾倒的,簡直覺得她就是自己今後人生道路的典範。她講課的聲音也透出異質,有一種海外女華人所具有的特殊的韻味,抑揚頓挫,溫婉文雅,做金石聲,輕輕地敲擊著我們年輕的心。她給我們講“古詩十九首”,不是“社會背景”、“思想意義”、“藝術特色”老三段,而是帶著感情,講得有聲有色有響有動有愛有恨有情有韻。記得她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棄婦逐臣”,似乎把個人的人生艱難生命感悟難言之隱都唱歎在其中了。有時,她會在黑板上寫上一串英文,順帶介紹“敘述學”、“比較學”、“符號學”、“模糊學”等等國外的一些研究方法。有一天,她還給我們吟了幾首古詩詞,是用一種古聲古韻古調、抑揚頓挫地唱吟出來的,很奇特,很個別。記得那天她說:“我年輕時不肯吟唱給別人聽,是不好意思,現在不同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裏閃起秋水一樣晶亮的光芒。我的理解,她又是在感懷自己的人生了……不管家境貧寒的還是富足的,我們班的女生,後來人人都買了葉先生的著作《迦陵論詞叢稿》。我從頭到尾認真地讀過一遍。今天看來,當年懵懂無知的我,是把葉嘉瑩先生神化了,因為後來我了解到,國內的一些學者,包括一些老學者,對葉先生的學問方法持有不同看法,評價褒貶不一,這在學術領域內是很正常的;後來我自己在拉開距離以後,也發現《迦》書中有某些我不能滿足的地方。不過一個人年輕時候的印象往往會是放大的瑰麗誇張的美好,還往往是刻骨銘心的不易改變的,現在,寫到這裏,我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從書櫃裏取出《迦陵論詞叢稿》這部古風古雅的書,輕輕翻開,隻見扉頁上蓋著我當年的印章,顏色依然鮮紅,版權頁上寫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0年11月第1版。”歲月啊,就這麼靜靜地流走了……
一晃,一個10年。又一個10年!算來,我已發表了二三百萬字的作品,可我的筆,一直未伸進我的南開園——是感悟太多太濃密?是感情太癡太強烈?是感慨太深太洶湧?還是畏懼她的高度,害怕愚鈍的自己表達不出來?說不清楚……可是我一直想寫,“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我怎能忘懷我的南開!風風雨雨,天高地闊,我的南開,依然屹立在蒼茫的大地上,風雨不動安如山!
終於鼓足勇氣,寫了此文,雖然拙陋,聊表心意,把它獻給您呀——母校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