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穩有種不祥之感,自言自語地說:“人家過到倒黴的地步天鳥走獸也來給你報送‘噩耗’。”
老伴拉著他的手問:“人死了有沒有靈魂?”他瞅了瞅她那深陷的兩眼沒說什麼。老伴接著說:“我要去陰世找我那兩個兒去,但又……又……舍不得扔下你……”老穩說:“別瞎想了,弄下病苦了自個兒……”
日子照舊一天天地過,老穩該幹啥還得幹啥。為了盡快地給人家騰房,他選好山崖每天早出晚歸掏山洞,以後就準備在山洞裏安生。他又做老伴的思想工作強裝笑臉說:“……別後悔,新挖的窯洞也不賴,姑且著住吧別想他啦,想那些有啥用呢?任其自然吧,走到哪裏算哪裏。人呀要自諒、自如、自信、自足、常樂……”她笑了,說:“你是個沒心肝的人……”他也嘿嘿笑了。
此時此刻的她,由想兒又轉到心痛丈夫了:她見他強打精神打造窯洞,竟將胖胖的身體瘦成個骨頭架架,還時刻不忘做她的思想工作:他不斷地安慰她,要她忘掉長命,她說他是個善良人,而他又說她是善良人,其實他兩口子都是苦命人,善良之人。
老穩幹活回來抱柴做飯,蹲在矮凳上拉風匣燒火,被她拉起推後,但他轉身去麵甕取麵,又被她劈手搶去那大碗,他生氣地說:“你瘋啦?”她說:“我是瘋啦!”說完將他強製性地扶上炕去,讓他乖乖地躺著,說:“你這樣裏裏外外地忙乎會把身體累垮的,你好好歇著。”
她那瘦弱的身體走起來搖搖擺擺,枯黃而布滿皺紋的臉,以及她那無神的兩眼。老穩感覺老伴的身體衰得厲害,看著她暗自傷神,讓他擔心……
人們常說,人家過到倒黴厄運時,天災人禍一來就是一串,這叫禍不單行。誰知老穩上山砍柴背柴回家時,竟被飛沙走石的狂風刮倒腿摔骨折了……
他爬回家天已黑下來。老伴見他成了這般模樣,一下子栽倒在地。他見她已昏了過去,忍著劇烈的疼痛爬上前去,按著老伴的心窩喊:“我我……沒事的!醒醒……別……”
她慢慢蘇醒過來,咬牙屏氣地把他扶上炕去。隻見他那條左腿(小腿)腫得比大腿還粗。她哭喪著臉兩手在腫腿上搓呀揉的,眼淚竟流濕了他的褲子,啞著門說:“哎呀……我沒想到也沒夢到,你……你……”直到哭幹了眼淚。
老穩見老伴過分地傷心,又一次鼻子酸乎乎的流淌了難以控製的淚水,說:“……你……你別擔憂害怕,不是病,是傷不會死……”
老伴嗆他說:“死不了也好不了!”
“沒事兒過些天就會好起來。”他解釋說。
“就算消腫、消炎站不起來走不了路變成個殘廢人怎生存呢?”
老穩解釋說:“沒事,別想的那麼多該咋就咋吧。”說著他也止不住流下了眼淚。
“有啥辦法呢,”她說,“無兒無女的,辦法隻有一條,等死吧……你走了我還能活嗎?”她抱著老穩的殘腿,無奈而痛心嗚嗚地哭起來……
老兩口的光景越來越緊,他不但沒錢連親朋也沒有,他的唯一親者就是她,而她的靠山就是他。兩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
用老穩的話說骨折不是病到時就會好的。他的話不假,三個月後他的腿真的不疼痛了但卻殘廢。從此老穩隻能爬著走路。
他倆性情相似命運相同,不同的隻是天生的性別。他和她要長期換班:她出地幹活,他守灶做飯——因為他失去了走路功能。從春播到收秋,地裏活兒都是老伴幹。每當她出了地,他坐在地頭溝邊去等待,直等到她完工回來老兩口同時回家。
火熱的六月,老伴鋤苗鋤到當地(地的中央)站在那兒長時間不動,直站到太陽落山她還站著……老穩等她不回來,他生了疑就叫村裏人去看,他們抬回具屍體告訴老穩說:“……可憐呀,拄著鋤柄就……好人好修,好走世上少有……”
老穩一見此情此景頓時目瞪神呆,禍及無辜的她含辛茹苦與世長辭。抖動著身子兩眼翻白,“咚”地摔倒抽羊角瘋了。經人們的折騰他蘇醒過來,隻見滿嘴的血,自己咬爛自己的舌頭。滾、滾、滾,滿街地打起滾來。
村裏的好心人見他一家死得死殘的殘一貧如洗,全村集資給她買了棺木入了殮。出靈時老穩要在自己室內地下掘墓就地埋葬。村裏人再三勸解,但他發瘋似的硬著性子像打雷似的破嗓子說:“我無兒無女!唯一的親人就是老伴……我不忍心……我活著是家死了是墓……”他說著圓睜兩眼說:“我要守墳!”
“那不行!”眾人頂他說:“死人不能跟活人同居!”
“同居的人是我,有你們啥相幹?”他生了氣。
“管不著也要管!”鄰居二狗子反對說,“家雖是你的,但我與你畢竟是鄰居,塵世上房是住人的,哪有住鬼的先例呢?”二狗子漲著紅臉兒反對。
老穩說到底是個好人,他見二狗子堅決反對,自己就不言不語地低下頭來想……這……不對……他覺得人家們說得對,自己曲理,於是慢慢地抬起頭來拉住二狗的雙手說:“是我的不對……我違反了人間之常情,破壞了千年的村規。”在鄰居和街坊們的幫助下他將老伴的棺柩埋出了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