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說:“這倒是。我也騙俺娘哩,說在外麵能掙上大錢,球,趕個飽肚子就不錯了。”
邵士喜就站下不走了,仰起脖看看徐福,說:“福子叔,你那兩顆金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徐福笑笑說:“你看呢?”
邵士喜認真地看了看,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爹說,你這金牙是假的。”
徐福扭過頭去,說:“你爹的眼還真毒呢。”徐福朝遠處探望了一會,歎口氣說:“俺村的瞎海元說我的婚姻去年就動了,可今年我回來,還是沒有提親的。他騙我的銀錢哩。”
邵士喜說:“那你的金牙不值七八石小麥了。”
徐福說:“值屁,一石也不值。我想帶上它哄我丈母娘了,球,丈母娘還沒給我生出婆姨來呢。”
邵士喜說:“福子叔,把你的包袱給我吧,我給你提著。”
徐福說:“不重的,我自己提著吧。”徐福還是把包袱給了邵士喜。徐福說:“行,士喜你這孩兒不賴。”
過河的時候,邵士喜先把肩上的行李卸下,說:“福子叔,你等等,我背你過去,秋天的水涼。”
徐福說:“涼點怕甚,我經常在窯水裏泡著。”徐福還是讓邵士喜架在了背上。過河時,徐福拍拍他的背,說:“行,士喜,你這孩兒不賴。”
邵士喜說:“去了窯上,福子叔還得幫襯我。”
徐福說:“那還用說,人不親還土親哩。”說著又吐了一口濃濃的黑痰。
邵士喜說:“福子叔,你那唾沫星子咋是黑的哩?”
徐福臉便陰了下來,說:“你以為下窯的人是做甚的哩。”
他們走在夕陽下,秋天的荒野一片寂寥。幾個烏鴉從他的頭上掠過,發出幾聲淒厲的啼叫。
邵士喜頭皮緊了一下,“福子叔,還遠哩?”
徐福說:“遠到是不遠啦,天亮時就走球到了。”徐福又說:
“士喜哎,你不用叫我叔哩,我聽得老不得勁。我還沒結婚哩,我比你大不了幾歲,你要叫,叫我哥算球了。”
邵士喜一笑:“那能呢。輩數不是差了。”
徐福說:“甚球的輩數。咱們又不沾著親。哥不叫了,我也不嫌你。”
邵士喜說:“那我就叫你哥吧。福子哥,下窯真就那麼怕人。人說砸死就砸死了。”
徐福說:“那倒是。不過。你別怕,你不是能活八十八嗎。”
邵士喜就哭腔哭調地:“我不是早和你說了,那是哄俺爹哩。”
徐福安慰他說:“別怕,我下了幾年窯不是還全全環環麼。”
邵士喜說:“福子哥,你得多指點我,去了窯上咱倆睡一鋪。”
徐福“哼哼”了一聲,突然想起什麼,說:“這次,我回去打了一個不好的卦,算命先生說我三十歲時有一難哩。”
邵士喜驚了一跳,說:“難道沒有解救的辦法?”
徐福說:“有哩,算命先生讓我三十歲那年係紅腰帶,穿紅褲衩,士喜子,我這人忘性大,到時你可得給我提醒點。”
天說黑就黑下來了。徐福說:“我給咱們吼一嗓子吧。”然後就對著天邊的曠野,唱道:
“千改漢萬改漢不要改下挖煤漢一夜摟個黑青蛋……”
徐福唱完了,低下頭匆匆走路,一下把邵士喜甩出很遠。邵士喜慌了,緊跟著小跑,“福子哥,我給你也吼一嗓子吧。”
徐福就站下了,說:“吼吧,黑夜裏走路就得吼哩。”
邵士喜喘息幾口,說:“那我就吼了。吼不好了,福子哥不要笑話。”
徐福說:“我咋會笑活你哩。你吼吧,可勁地吼吧。”
邵士喜就吼開了:
“大紅洋芋土裏埋,大女子養娃娃從那裏來?再不要說那些倒灶話,大女子養娃娃天生下……”
手記之一
今天是公元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二日,農曆三月十五。我之所以在這裏記下這個日子,是因為他們今天把我強行送進了這家精神病醫院。這裏,我再一次鄭重聲明,我邵合作不是神經病患者。我的神經係統非常正常。從他們誆騙我到這裏,我記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這是他們的一個陰謀。
七天之前,我在汾河邊那條公路被一輛汽車撞了。那天,我心情不好,躁亂得很,獨自在公路上散步。我記得,我一直是靠邊走的,雖然晚上車並不是很多。那天下午,我是喝了酒。很少喝酒的我,那天卻喝下去有半斤。但我的神智很清晰。我倒想忘記那些使我煩悶和氣憤的事情,可那些事情仍然排山倒海的向我湧來。郭宏達那得意而傲慢的神態,陳彬那充滿譏諷意味的眼睛,還有會場上那一個個麻木而謙卑的聽眾,都在我眼前不時地飄浮。奇怪的是,我年前離婚的前妻,也在我的眼前晃動。我承認,我的前妻是漂亮的女人,雖然年近四十,卻仍像少女一樣體態輕盈,美目流盼。但現在,我一想起她來,便忍不住想嘔吐。自那天在我的床上,看到她與另一個男人顛鸞倒鳳,我就對她產生了無比的鄙夷和厭惡。
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在公路拐彎的那個陡坡上,我突然覺得肚子十分難受,五髒六腑都澎湃起來,眼前頓時一片暈眩。我轉過身來,想找一個地方吐出下午喝的那些酒水。就在這時,我聽見身後有汽車在鳴叫。我沒有躲,因為我知道我在路邊,並沒有違犯交通規則,但是在一陣刺耳的尖叫聲中,我似乎聽見了兒子陽陽在叫我,“爸爸,”我驚異地睜大眼睛,想找出聲音的所在,就在這時,車幫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後來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