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朝坡下“啐”了一口,說:“姐夫,你是笑話我吧。這點酒就能把我放倒。民國三十一年,我一頓喝過多少酒,說出來能把你嚇死。走,士喜子,送舅回村。”
邵士喜說:“咱不是回姥姥家,是去看……”
舅便點點頭,說:“你不說,我倒忘了,對,咱去高家嶺。”
甥舅倆人便拐上去高家嶺的路。
舅說:“去了丈人家,你可得看我的眼色行事。我讓你站,你就站,我讓你說,你就說。頭一麵,重要著哩。本來麼,你不去還好,是傻是精,他摸不清你。你非要去,就說不定那兒有個閃失。”
邵士喜攙著舅的胳膊,埋著頭吭哧了半天,說:“舅,這銀鳳人咋樣呢?”
舅仰了頭看他,說:“俊著哩,舅還能給你說個醜八怪。可話又說回來,家有三件寶,醜妻爛地破棉襖麼。”
邵士喜說:“話是這麼說,可誰娶婆姨也沒說想娶個醜的。徐福你知道吧,娶了個婆姨,漂亮著呢。”
舅的鼻子哼了一聲,說:“徐福我還能不知道,他呀,福不住他那個婆姨,不信,你走著瞧。”
邵士喜一怔,說:“你這話是咋說呢?”
舅又蹲在路邊吐了一陣,搖搖擺擺站起來,“我不是喝多了,我這兩天鬧胃病哩。”
爬了三道梁,繞了二十多裏,才看見了高家嶺的嫋嫋炊煙。舅把邵士喜領進一個圍牆坍塌了一半的院子,指著一個正轟雞的雞皮婦人說:“士喜子,你叫嬸吧。”
邵士喜就衝那婦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嬸”。
舅對婦人說:“這就俺那外甥。我們去李家莊辦點事,路過這兒,就相跟著進來喝點水。”
那一臉雀斑的婦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邵士喜,點點頭,“到底是在外麵工作的人,和咱老農民就是不一樣哩,快進家吧。”
舅說:“我老哥哩?”
婦人說:“進山放羊去啦。”
舅又說:“咱那幾個侄女呢?”
婦人說:“割草的割草,推磨的推磨,都出去啦。你們先回家喝水吧。”
窯裏比院裏清爽一些。邵士喜看看舅舅,舅說:“坐哇。站著做甚,一個女婿半個兒,你以後就是這個家的半個兒啦。”
那婦人就樂得合不攏嘴,邊用雞爪樣的手在一隻陶罐裏扣紅糖,一邊說:“他叔哎,這日子能不能再推推,後日可是有些緊。”
舅脫鞋上炕,說:“不能推了,老嫂子。這日子可是我姐讓馬半仙撿下的。要是推得將來出個差池,咱們都擔戴不起。”
婦人笑笑,說:“那咱就不推了。事情辦了,我們也就了了一份心事。”
舅說:“這就對了。”
邵士喜的左手手指雞啄米似地跳個不停,他就用右手去攥,一攥,右手手指也跳了起來,他又想尿,卻又不敢開口,邵士喜就求救似地看了舅一眼。舅瞥了他一下說:“要不今日你就改了口吧,改了口就成一家人了。”
邵士喜知道舅的意思是讓他喊“娘”,但他喊不出口,臉通紅的低下了頭。那婦人笑嘻嘻的,說:“不差乎這幾天,女子嫁過去再改口也不遲,這新社會了,咱不講究那些。”
舅卻執意地對邵士喜說:“現在就改,士喜子,喊一聲娘吧。”
邵士喜覺得有點委屈,婆姨還沒看出個醜俊就喊了娘,怕是反悔也不能反悔了。他遲遲疑疑地,舅的臉上就不高興了,他隻好硬著頭皮,向灶間那婦人喊了一聲“娘”。那婦人脆聲聲地應了,就說:“俺孩,喝水吧。”
邵士喜也覺得口渴,就端起碗飲了一口,卻覺得這水味怪怪的,忙把碗又放在炕沿磚上,低了頭在心裏描繪自己婆姨的眉眼。這時候就聽見那婦人說:“他舅,你不來我也想去找你說道說道。昨日你走了,村裏的人就說,你家女子一個個眉正眼順,咋就五鬥麥子打發出去了。你聽聽,不是我要爭幾鬥麥子,是我不好堵眾人的嘴哩,俺這幾個女子,又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兒。不是新社會,我連猴女子也早出活去了。他舅呀,五鬥麥子實在是讓俺在村裏說不出口。”
舅便從被褥垛上直起了腰,說:“那就六鬥吧,這是新社會,不興買賣婚姻了,讓政府知道了,不收拾咱們才怪呢。”
那婦人說:“七鬥吧,咱誰也不說了,前兩年,我九鬥麥子還沒應承別人哩。我今日是看士喜子人不賴呢。”
舅便硬硬地歎了口氣,說:“七鬥就七鬥。”
天眼看就要黑了,婦人的幾個推磨割草的那幾個女子還沒回來。舅就等得不耐煩了。回去還有三十多裏山路要走,舅便說:“士喜子,咱回哇。”
婦人說:“著急甚,吃了飯再回不遲。”
舅蹭到炕邊,穿鞋下炕,說:“該回哩。”正說著,院子裏有了女子的笑聲。舅便道:“士喜子,是哇,出得就看見了。”
邵士喜一出門,就看見一苗條女子從身旁走過,低著頭進了門道。他恍惚間,看見那女子眉清目秀,臉有紅是白,再看院當央,還有兩女子,一個高大,一個瘦小,高大的嗓門粗嘎,正訓斥著瘦小的女子。
見舅和邵士喜出來,倆女子急匆匆躲進旁邊的馬廄。邵士喜還是看清了那身材高大的女子。他想,要是她是銀風,三鬥麥子都虧了。
婦人一邊罵幾個女子沒禮貌,一邊送邵士喜舅甥二人出門。舅邊走邊說:“高家的女子沒話說,看甚哩,一個比一個巧。”
那婦人就掩不住地笑,說:“巧說不上,過日子是沒話說。”
剛拐過彎,邵士喜便迫不急待地問:“舅,那個是銀鳳,是不是和我擦身子過去的就是銀鳳。”
舅剛要說,就有些想吐,又蹲在路邊幹嘔起來。邵士喜耐心地等著,隻到舅驚天動地吐出一大堆穢物,他把舅扶了起來。舅用袖子抹抹嘴,說:“舅不是喝多了,舅有胃病。”
邵士喜扶著舅下山,又問:“是不是和我擦身子過去的就是銀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