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日本人打進咱邵家莊時,說關帝廟是抗日政府的老窩,要燒掉。日本人不放火,逼著你的爺去放火。而你的爺就真的點了火把去燒了。
我說,我的爺是怕日本人砍他的頭哩。本家伯父憤憤地說,砍頭怕啥,那個小命就那麼值錢。為了自己的小命,就連自己老子辛辛苦苦修的廟也敢去燒。古人講,舍生取義麼。你的爺連一點血性也沒有。這次我沒有打斷他的話。我感到非常羞愧,為自己的爺。
本家伯父接著說,還有你的四爺,他活著的時候,我沒和他說過一句話,我也從沒有叫過他一聲叔。我說,我可聽你叫過四嬸哩。本家伯父硬硬地盯著我說,你四奶是你四奶,你四爺是四你爺。你四奶是女中豪傑。你四爺啥球不是。我說,我四爺都死了十幾年了,你還這麼說他。本家伯父說,我這麼說他,是輕的哩。不能因為他是我的長輩,我就原諒他,日本人為啥占了咱中國八年,就是你四爺這種人太多了。苟且偷生,把自己的小命看得太值錢了。我聽說日本人占領南京時,殺了三十多萬中國人。有些人連反抗的意願也沒有,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爹娘讓人殺了,看著自己的婆姨姐妹讓人奸了,看著自己的子女讓人埋了,最後看著日本人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本家伯父說得唾沫四濺,在我臉上噴了許多唾沫星子。我剛擦了,他又濺我一臉,我又擦。直到把我的臉擦得生疼,本家伯父才抹著嘴坐下。
我說,我四爺最後幾年不是瘋了麼。本家伯父鄙夷地哼了一聲,說,他不瘋才怪呢。人們都指戳他的脊梁骨哩。我問,究竟是咋回事呢。本家伯父搖搖頭,說,我本不想給你說說。你聽了,就知道我為啥從不叫他一聲淑了。
你四爺,有個很漂亮的女兒,按排行你該叫她五姑,比我大兩歲,那年也就十六,剛許了人家,還沒來得及過門。日本人掃蕩進山了。村裏人都進山裏躲去了。你四叔舍不得他那點破家產,沒跑,你五姑不忍心丟下她爹,也留了下來。日本人進了邵家莊,又搜又搶,後來從後窯裏把你四爺和五姑搜了出來。你五姑臉上抹了鍋底,可是日本人還是看出她長得幾分姿色,就逼著你四爺端來水,把你五姑的臉給洗了。然後,幾個日本人就當著你四爺的麵,侮辱你五姑。後來,你四爺給人說,他給日本人磕頭說好話來。可日本人,是你磕頭就能磕得沒獸性了。幾個日本人就那麼當著你四爺的麵,把你五姑輪奸了,你四爺後來說他,當時昏了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屁,他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你五姑後來跳崖死了。臨死,她拖了一個日本人,也算為自己報了仇。
你四爺卻活下來了。你四奶從娘家回來後,指著你四爺的鼻子,罵他,他什麼也說不出來。後來,村裏人都不理你四爺了,你四爺也覺得丟盡了臉,每天窩戳在家裏,去地裏都是趁沒人的時候,才敢往外走。到是你四奶算個人物,你四奶參加了婦救會,還親手殺過一個日本人。咱邵家是陰盛陽衰呢。你三姑也參加了八路軍,她是自己跑走的。你大爺不讓她去,她趁家裏人都睡了覺,一個人跑到山上去的。可咱邵家的男人,那個年代,卻沒有一個去投軍,他們都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哩。
我說,照你這麼說,咱邵家的男人連一個有血性的也沒有了。本家伯父說,起碼到現在,我還沒有發現,你爺那一輩,現在死的沒幾個了。我們這一輩全村有五六十個吧,我看就沒有一個有起色的。這幾年,不論是陶姓人當支書,還是牛姓人當支書,人家作威作福,欺男霸女,村人沒個敢說一句話的。邵姓的幾個媳婦,姑娘,讓陶姓支書睡了,沒一個邵姓男人出來說話。我和他們說,他們就說,等咱邵姓人當了支書,咱也睡他陶姓人的媳婦,睡他牛姓人的姑娘。你看看,就這一副德性。三刀子捅不出一滴血來。可自家人折搗起自家人來,他們就勁大得多了。弟兄幾個,就為了那一點點家產,打得頭破血流,幾年不說一句話,要不,就傳播閑話,這家長,那家短,媳婦妯娌,成天吵。要不,就是老公扒灰,叔嫂通奸,打麻將賭博,我都不想說她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