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對村裏最大的貢獻,不是使陶姓人在咱們邵家麵前俯首稱臣,而是修了這座關帝廟。本家伯父點了一支煙,不抽,任煙霧嫋嫋飄升,在他和我的麵前騰起一片雲彩。他透過雲彩對我說,我們邵家莊是離縣城最遠,最偏僻,也是最落後的一個村。聽說,好幾任縣官直到離任,都不知道定陽縣有這麼一個村莊。自從修了這座廟後,咱們村在全縣,甚至在附近幾個縣都有了名氣。人們一說起邵家莊,就點點頭說,知道,知道,不就是有關帝廟的那個村麼。我們的這個關帝廟,在規模上僅次於解州的那個關帝廟。你看見了吧,現在不僅當了學校還當了村裏的倉庫,當了村裏的支部。如果不是我的爺,孩兒們連個讀書的地方都沒有哩。現在他們倒日能呀,可你支部不是還紮在關帝廟麼,不還是沾我先人的光麼。
可是,當初,我的爺為修這座廟,遭受了多少非議。陶姓人不響應他,牛姓人不理解他,連咱邵姓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說了許多難聽話哩。他們說,日子都過不下去,修那廟作甚呢,勞民傷財,不能當吃,又不能當喝。我的爺火了,說,你們不修,我一個人修。我修不起,我兒子修,兒子修不起,我孫子接著修。他真有股愚公移山的精神哩。為了修廟,我的爺把他爹的壽木也賣了,把他新砌的一眼窯也賣了。每天領著我爹,還有你爺,你二爺,三爺,四姑。挖基燒磚。每天天不亮,他們就起來了,晚上都要幹到半夜。終於村裏人看不下去了。先是咱邵姓的本家感到慚愧,悄悄地也扛了鍬,挑了筐來了。後來陶姓人,牛姓人,張姓人也坐不住了。大家捐錢捐糧,用了六年時間,終於把這座廟修起了。修起的那一年,我們定陽大旱,獨獨邵家地界下了幾場透雨。別的村都有人餓死,獨獨咱們邵家莊沒有一人餓死,也沒有人出去逃荒。許多村的人都來咱這兒祈雨討吃。我的爺都滿承滿應,在廟門前擺了個大鍋,誰來討吃讓誰吃,咱們邵家莊的名氣就是那時出去的。咱們村偏僻,地方也苦焦,光棍漢多,就那一兩年,光棍漢全部娶了婆姨。不僅咱邵家人沒有再打光棍的,外姓人也沒有打光棍的,連瞎子,拐子,也都娶親成家了。
我說,那咋現在打光棍的人反而多了。本家伯父又瞪起了眼珠,他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說,你怎麼又抬杆。我有些委屈,我說,我怎麼是抬杆哩。現在管我知道的,村裏就有三十多個後生沒有婆姨麼。本家伯父說,我剛才說的是過去。我說,我說的是現在,本家伯父走到門口,豎著耳朵聽了聽,又返回來坐下,說,咱不說現在咱隻說過去,咱隻說我的爺。我說,你說吧,我愛聽。本家伯父便又笑了,滿臉的慈祥。
沉默了一會,本家伯父又說,那三年是咱邵家莊曆史上最輝煌的三年。那三年,天遂人願,風調雨順。許多人都說我的爺,修廟修對了,功德無量,要給他立碑。我爺不讓立。我的爺說,我修廟不是圖了立碑。
廟修好不久,我的爺身體就不行了。他是累得,老吐血。咱邵姓人就去關帝廟燒香許願。我的爺說,你們不用燒了。關老爺給我托夢了。我爹說,關老爺給你托啥夢了。我的爺不說,我的奶,還有你的爺也問,關老爺到底給你托啥夢了。我的爺還是不說。所以,到現在也不知道,關公到底給我的爺托得什麼夢。不久,我的爺就死了。他讓人們把他葬在關帝廟後麵的坡上,說他死了,心裏也丟不下關帝廟。
我的爺死後,村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先是三年幹旱,後來又有蝗災。大家就又記起我的爺。想起我的爺在世時那有吃有喝的日子。村民們就每天去關帝廟燒香磕頭。我的爺就給村裏人托夢了。人們都在夢裏看見我的爺流淚了,人們問他為啥流淚,我的爺隻是用手指頭指指前麵,什麼話也沒說。人們解不開,讓馬半仙他爹解,馬半仙他爹也解不了。
我問本家伯父,說,老爺究竟啥意思,托夢給人,又不朝明白裏說。本家伯父沉吟片刻,說,我也解不準確。現在,就更不能亂說亂道了。
本家伯父說,咱不說我的爺了。反正,象我的爺這種人,咱邵家後來是沒有再出過了。咱現在說你的爺吧。我說,你咋又要說我的爺,我是他孫子哩。本家伯父翻了翻眼珠子,說,你的爺就不能說了。好吧,從我爹說起吧。我爹是你大爺,我爹這輩人,包括你的爺,你的三爺、四爺。是咱邵家家史上最不光彩的一代。我一怔,忙問,咋不光彩呢。本家伯父又續了一顆煙,吸了兩口說,作為後人,本不該貶自己的祖宗。可他們實在讓我失望。要說他們,也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白天受苦,晚上睡覺,沒做過什麼殺人放火的事情。可他們活得太窩囊了。先說我的爹,你的大爺,活了一輩子,連聲大氣也沒敢出過。遇著事就象縮頭烏龜似的。那年,陶姓人蓋房子。強行占了咱邵家的地界。連張姓人,牛姓人也看不下去了。你大爺弟兄幾個竟然屁也沒放一個,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占去咱的幾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