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3)

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爹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他“稀溜稀溜”地喝著米湯,從碗縫裏看我,說,合作呀,我說話你聽得見麼,我沒理他。爹又說,你要是聽得見,就點點頭,你要是聽不見,就搖搖頭。我聽得見,可我沒點頭,也不想搖頭。我埋頭吃飯,爹就對在灶邊喝湯的娘說,這孩子真是啞巴了。我聽人說,要是沒有聽力,就肯定是啞巴了。我邵士喜那輩子缺了德了,生下這麼個啞巴。娘把喝光的稀飯碗朝鍋台上一擲,說,你還有臉說哩,都是你做的。爹也把碗朝鍋台上一砸,說,你放屁,咋是我做的。我直到現在,還懷凝他是不是我邵士喜的兒子。娘又舀了一碗稀飯,聽見這話就連飯帶碗摔在地上說,合作不是你的兒,是烏龜王八旦的兒,行了吧。爹翻翻眼,說,你個不要臉的騷貨,你還敢摔碗,你摔呀,“啪”地一聲,爹把他的碗也摔在了地上。碗的碎片飛得四處都是,躍進嚇得哭了。我把碗也朝地上一摔,撇著頭出去了。爹在我後邊罵道,娘的,你也敢摔碗,反了你的。你也敢摔碗,你給我回來。我沒理他,我後來聽見娘跑了出來,娘在我身後吼,好你個合作,我們摔碗,你也敢摔,你死得別回來了,我們供你吃,供你穿,你倒給我們摔開了。

我一直往河邊走。

我想,我五歲時生氣的樣子一定可笑。因為我走過一群人時,就聽見有人說,這是邵士喜的那個啞巴兒子吧,咋長得這麼醜哩。路過另一群人時,有人又說,這個小啞巴的樣子,象誰欠他十吊錢呢。

我一直往河邊走,越過鐵路,越過麥地,我來到汾河壩上。我終於嗅到了清新而有點甜腥的氣息,感受到了讓人迷醉的寧靜。我悵悵地望著對麵的山坡,那裏有一群白羊,雲朵似地在山腰遊動。雁子在快樂地飛翔,喜鵲在遠處的楊樹上鳴唱。腳下的河水也在歡唱,一浪湧過一浪,我完全沉浸在這幽靜而遼闊的田野。我忘記了爹娘的爭吵,忘記了娘粗野的叫罵,我在這兒是孤獨的,可我的靈魂卻是寧靜的。突然,我有了說話的欲望,有了歌唱的衝動。我忍不住喉嚨底的撞擊,說了句“天地”。我被自己的這句話嚇了一跳,我急忙返過身往後看,沒有人,一個人影也沒有,我想,我剛才是說話了。我是能說話的,但我又不想說了。

太陽在天空照耀著,風的影子從我的身後又爬到了我的前麵,後來太陽就落山去了。我的影子也消逝了,我依舊望著“嘩嘩”而去的汾河水,心裏寧靜得象身後那片空寂的田野。

我開始感覺餓了,但不想回去。我便沿著河向東走去。晚風吹拂著我冰涼的臉頰,有兩滴淚順著我的鼻翼流到我的嘴裏,淚水是堿的,也是熱的。我聽見了爹那嘶啞的嗓門在鐵道上喊,喊我這個啞巴兒子。我沒有理他,依舊沿著河壩朝東走。後來,我聽見娘那帶著哭音的呼喊,我也沒有理她,依舊朝東走。

在河壩東側的荒野上,我看到了那棵老槐樹,人們說這是洋槐,是三千年的老槐。槐樹已經老死,龐大的樹身上有一個遭受雷擊而生成的大洞,可以藏三五個我這樣大的孩子,解放曾經領著我來過這裏。

我跳下河壩,越過田野向那棵槐樹走去,心裏充滿了悲涼,我不想回那個家了,我要把這個槐洞當我的家,我再不想看到爹了。後來,我就鑽進了樹洞,當我爬進去的時候,幾隻麻雀從我的頭頂飛了出去。我不知道這裏是它們的家,我又鑽了出來,很歉疚的望著那幾隻在天空盤旋的麻雀,我想說,你們回來吧,咱們做伴,可我又沒有了說話的欲望。

麻雀飛走了,它們變成了幾個點,後來,點也沒有了,我又就鑽進了樹洞。我又看見幾隻田鼠急急慌慌地從我腳邊逃了出去。我又鑽了出來,很歉疚地望著那幾隻灰鼠驚慌失措地朝河壩那個方向竄去。我想說,你們回來吧,咱們做伴。這次,我有了說話的欲望,我使勁張著嗓門,然而,我還是沒有喊出來。我非常為自己的無語而痛苦。

望著最後一抹霞光消逝的時候,我鑽進了我的家。我看見爹在我麵前流淚,娘也流淚,我說,你們哭去吧,你們想吵就吵去吧,我可要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