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劉鑫說:“人跟人不一樣,我就這個怪毛病,一天不看幾頁書,就覺得白活了。”

邵士喜說:“屁,你為啥成了右派?就是書讀得太多了。讀書人容易犯錯誤,知道不?”

劉鑫忙點頭,說:“知道,知道。”

邵士喜說:“知道就對了,這世界上,幹啥的受啥害,知識是個好東西,可知識多了,你就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慣,就容易找社會主義的毛病,明白了吧。”

劉鑫說:“明白了。可是現在明白了,也晚了。”

邵士喜又說:“我早就知道你要犯錯誤。”

劉鑫驚得楞在那裏。

邵士喜說:“你還記得吧,那天你采訪我時說啥了,礦工鑽煤幫,領導坐沙發,那話是隨便說得麼。”

劉鑫撲在煤幫上哭了起來。

手記之六

我一直是個孤獨者。沒有說話以前,我是一個孤獨者;說開話以後,我還是一個孤獨者。

我發現,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象看到一個怪物,又象看到一尊凶神。當我從家裏走出來,或者從河灘裏回家的時候,碰到的人無不用一種驚慌失措和厭惡無比的目光瞪著我。他們有大人,也有小孩,大人們用目光啃齧我,小孩們卻躲在暗處用土塊和沙灰襲擊我。我不知道他們為何這樣仇視我,那時,我還是一個等待入學的七歲小孩。

我不過是把我看到的一切說了出來,而且都是他們誘惑我說的。

那天,寶元家搭在院裏的一件白布衫不見了,寶元的婆姨站在她家窯門口破口大罵,罵得很難聽,她把世界上的髒話都一骨碌潑了出來,她詛咒拿了她家白布衫的人,讓他出門跌死,坐在路上砸死,躺在炕上睡死,生下孩子沒有屁股。人們勸她說,你別罵了,罵了也不會有人承認。寶元的婆姨還是要罵。從早上罵到中午,又從中午罵到晚上。後來,她就看見了我,我剛從汾河灘裏回來。

寶元的婆姨緊緊拉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摸著我的頭,她和藹可親地瞅著我。我記得,她還是第一次這麼愛撫我,我感動了,感動得手都有些發抖。

寶元的婆姨慈祥而急切地看著我,問我說,合作,你看見誰拿了我家的白布衫嗎,你看見了,就告嬸,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你說了我給你買糖吃,你說吧。

我很感動,為她的慈愛。我就說了,我說,我不要你的糖。我又說,我看見了,我看見喬柱他娘從地下撿起白布衫,卷巴卷巴塞在懷裏拿回她家去了。寶元的婆姨開始有些不相信,她又一次問我,合作,你說得可是真話,我想甩開她的手,可沒能甩得開。我說,我說得是真話。

寶元的婆姨放開了我,她“吱呀”了幾聲,象是張開了翅膀一樣,飛也似的向喬柱他家衝去,她一邊飛一邊向四鄰街坊喊,你們快來看呀,我抓住三隻手了,我知道是誰偷了我的白布衫了。

男女老少就端碗舉盆的湧了出來。

寶元的婆姨走到喬柱家門口,兩隻手叉腰,挺胸凸肚開始罵了起來,出來,你個賣×貨,你個三隻手,你個萬人恨的小偷。

先是喬柱走出來,喬柱比我高一頭,但他站在門口望了一眼,就縮回去了。接著是喬柱他爹出來了,他也叉著腰,說,你個臭婆娘,罵誰哩。寶元的婆姨說,我不和你說,讓你婆姨出來,她偷我家的東西了。

喬柱娘一蹦三尺高的出來了,喬柱娘塊頭很大,象一堵牆似的橫在門口,她說,你個騷×,你罵誰呢。寶元的婆姨說,我罵你呢,是不是你偷了我家的白布衫。喬柱娘說,你誣陷好人,誰希罕你那件孝服。寶元的婆姨說,我操你十八輩祖宗,你家的衣服才是孝服哩。你偷了人家東西,還敢罵人。喬柱娘往前衝了一步,又罵道,我就罵你個×貨,你誣陷好人,不得好死。寶元的婆姨就返身對圍觀的人說,你們看,她偷了東西,還罵人,我扯了她的×嘴。說著就躍了過去,要撕喬柱娘的頭發。喬柱娘腦袋一閃,她撲了空,寶元的婆姨又要扯,卻被喬柱娘一把推到了地上。寶元的婆姨站了幾下沒站起來就坐在地上,把頭發上的皮筋一摟,嚎啕大哭起來。

看到這裏,我就回去了。我回去才知道,我的爹娘也在圍觀的人群裏。我從鍋裏舀了一碗和子飯,蹲在門口吃了起來。我聽見那邊還在吵,還傳來撕打的聲音。爹回來了,手裏端著一隻空碗,他對我說,狗日的們撕打起來了。我討厭爹臉上那幸災樂禍的表情。爹進家舀了一碗飯,又急慌慌地去了,走出幾步又返身告我,合作,你看住門。我還是沒理爹。

我聽見了寶元婆姨憤怒的哭聲,我想她一定象以前挨了寶元的臭打一樣,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我又回家舀了一碗,鍋裏的飯已經不多了。我把盛滿的飯又到回鍋裏一半,我正往出走,就聽見轟隆隆的聲音象鐵捅一樣滾到了我家門口。

娘率先跑了進來,她也端著一隻空碗,她把空碗朝炕上一擲,就拉著我問,合作,你真看見喬柱他娘偷東西了。我點點頭,娘沮喪地一拍大腿,歎口氣道,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看見甚不好,咋就看見這了呀。娘的話聲還沒落,寶元的婆姨就在門口哭聲哭調地喊我,合作,合作,你出來。娘拉住我,低聲對我說,你就說你瞎編呢,你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