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2 / 2)

我走了出去,寶元的婆姨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可以活命的東西,她再一次緊緊地拉著我的手,用急切的目光望著我,她說,合作呀,人家不承認。你說,你究竟看見那個騷×偷白布衫了沒有。我說,你放開我,我的飯要撒了。寶元的婆姨不放我,好象她一鬆手,我就會飛了似的。我就說,我看見了,她拿了你家的白布衫,不是偷了你家的白布衫。

寶元的婆姨仰頭大笑,然後調過身去,對聚在她身後的人群高聲說,你們都聽見了吧,那個騷×是偷了我家的白布衫。爹衝到我的跟前,拍著我的脊背,說,合作,你可不敢瞎說呀。我說,我沒瞎說。

走,寶元的婆姨扯著我的手,帶著身後看熱鬧的人群,浩浩蕩蕩向喬柱家進發。

喬柱娘還站在門口,她正向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洗涮自己的聲譽,證明自己的清白。我看她唾沫四濺地演說,就覺得這個大洋馬似的女人很可笑。喬柱娘一扭頭看見了我,臉色頓時漂白,險些向後載去。但她還是硬挺住了。

寶元的婆姨又向前走了兩步,一把把我推到前麵,然後命令我道,合作,你說,你給嬸做個證人。喬柱娘驚慌失措,她突然滿含淚水,可憐兮兮地望著我,說,合作呀,你可不敢給大娘胡說呀,大娘活了一輩子,還沒做過一件丟人的事呢。

寶元的婆姨將我的碗奪了過去,又對我命令說,合作,你快說,到底她偷沒偷白布衫。人們就全把目光盯住了我,我就說,我看見了。那天風把你家的白布衫刮到地下了。喬柱娘正好路過,她撿起來看了看,想搭沒搭,就塞在懷裏裝回家去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撲嗵”一聲,喬柱娘跌坐在地上,她手拍著大腿,放聲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我林蘭花做了什麼孳,大人小孩都來欺負我。

我從寶元婆姨手裏奪回我的碗,衝出了人群。我剛鑽出人群,就發現耳朵被人扯住了,我歪過頭去看,是爹。爹咬牙切齒地說,誰讓你多嘴多舌,看你惹下事了吧。有人看見爹揪我的耳朵,就說,士喜,你怎麼能打合作呢。合作這個證做得對,做得好哩。爹隻好放開了我的耳朵,但他還是咬牙切齒地看著我。

八歲那年,我又因為多嘴惹出一件大事。那天傍晚,解放讓我給他抄作業,我沒答應,他就把我從窯裏推了出來。爹上班去了,娘串門不在,我又打不過解放,我就坐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發呆,我等娘回來給我做主撐腰。可娘總也回不來。這時,我就看見一件我不該看到的事情。

寶元家和我家隔著三間窯。坐在大槐樹下,既能看得見我家的燈光,也能看得見寶元家的燈光。寶元家先是沒有燈光,後來亮了,接著寶元穿著窯衣,套著雨鞋走出來了。寶元看見我在大槐樹下坐著孤零零的,就說,合作,天這麼黑了,你咋還在這兒坐著,也不怕狼來把你叨走。我說,我哥把我推出來了,我等我娘回來揍他。寶元說,這解放,也真該揍,我送你回去。我說,我不回去,我等我娘。寶元就說,那你等著吧,要不去我家,找你嬸去。然後,寶元就走了。走出好遠,我才想起說,寶元叔,你上班去呢?寶元大概沒聽見我的話,轉過排房走了。

娘還沒有回來,我不知道娘去誰家串門。娘愛串門,一串幾個小時,坐在人家炕頭閑諞。為這,爹沒少和娘吵架。但娘還是喜歡串門,我行我素。

我等得很煩,就仰起頭來數天上的星星。十個,二十個的數,數到五百多的時候我發現數過的星星又數了一次,就返回頭來重數。當我第二次數到五百多的時候,就看見一個肩扛著一袋麵粉的人朝我們這排走來,扛麵的人走得很急,慌慌張張的樣子。他沒有看見我,我卻看見了他。我認出他是爹的領導。有一次,爹拉著我的手在排房裏閑走,看見這人,腰立刻駝了下去,趕忙拉著我閃在路邊。爹拍拍我的脊背,讓我喊他“白主任”。我沒有喊,因為我不想說話。爹臉上的汗就流了下來,對“白主任”說,這雞巴孩子不懂事哩。白主任卻並不在意,他對我爹說,這就是你那個啞巴兒子?我爹忙哈腰道,就是,就是,現在說話也不利索,也不知咋球弄的。白主任在我頭上摸了一把,就走了。爹看著他走遠了,就從後邊踢了我屁股一腳,氣咻咻地說,這是爹的領導哩,你怎麼連句話也不說呢。我的屁股很疼,但我沒哭。爹又說,以後見了白主任,要問候哩。我說,他的樣子很凶呢。爹慌忙前後看了看,見沒有人,就說,你再瞎說,看我不扇你。

白主任扛著麵進了寶元家。我依舊數我的星星,數著數著,我就打起了哈欠。幾個哈欠打過,我就聽見寶元家的門“咣”地一聲關了,接著又看見寶元家的燈滅了。娘這時候回來了。她一手拖著躍進,一手抱著建國,建國在娘懷裏哭不唧唧的,娘一邊走一邊罵躍進,然後就看見了我,娘尖叫一聲,呀,你怎麼還沒去睡。